正文 第十五章 晚明:一個停滯但注重內省的時代

明朝自宣宗以後,很少皇帝能專註於國事,朝廷作為主要操在官僚手中,而皇帝則被賦予濃厚的神秘性格,仲裁百官間的爭執,強迫性地執行開明專制。當時的士紳宮僚,習於一切維持原狀,而在這種永恆不變的環境中,形成注重內思的宇宙觀,使今人看來,晚明時期顯得停滯而無生氣。

明朝有16個皇帝。第一個皇帝葬在南京,第二個皇帝的遺骸迄未發現,下面要提到的第七個皇帝朱祁鈺,則單獨埋在北京西郊,另外13個皇帝全葬在今日國都北方約25英里處,這13個陵寢大致以馬蹄的形狀環繞著一座儲水池。今日很少旅遊者去過北京市錯過了明陵,原因之一,第13個皇帝朱翊鈞(中外人士都稱之為萬曆皇帝)的陵寢於1958年被發掘,茲後幾百萬人曾往他的地下停柩室參觀。

我們參閱歷史紀錄反而可以看出這些皇帝有一種奇特之處:自朱瞻基之後,他們很少有機會在重要關頭定決策而影響到全帝國,只有最後一個皇帝朱由檢可算例外,可是為時已晚。所謂奇特之處乃是他們在和戰的關頭,君主與臣僚通常意見一致,很少有爭辯的地方,反而他們的私生活倒成為公眾的問題,百官爭吵不清,通常牽扯著皇帝御前的行止和他家庭中的糾紛,好像人世間最重要的事體不發生於他們祖廟之內,即發生於宮闈之中。

第6個皇帝朱祁鎮不到8歲登極。自小他就受著宦官的影響。公元1449年他年近22歲,有一個宦官勸他巡視北方邊境,在行程之中他遭蒙古人瓦刺(Oirat)部落的酋領也先(Esen)奇襲被擄北去,群臣與皇太后商議之後決定立朱祁鎮之異母弟朱祁鈺為帝,以免也先挾制當今皇帝而在談判時逞上風。這計策成功,次年也先恭送朱祁鎮返京,自後他稱太上皇,居住在宮廷之內的偏僻之處,在中國「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傳統,其被監視有如囚禁。公元1457年,在這樣的安排六年半之後,朱祁鈺因病不能臨朝,太上皇的手下人趁機兵變而使朱祁鎮復辟。他們始終不承認朱祁鈺有登九五之尊的資格,也不算作名正言順的皇帝,所以他身後遺骸也不能佔用北郊千秋享配的地區。歷史家自此承認公元1449年可算明代的一段分水嶺,象徵著這朝代的軍事力量由盛而衰,可是這與朱祁鎮的關係不深。此外他兩次御宇的期間並無其他大事值得渲染,即算1457年的兵變也仍不過是弟兄間的私事。

第9個皇帝朱祐樘的母親是廣西土酋的女兒。因為當地土人叛變,她被明軍俘虜,帶至京師分派在宮廷內管理儲藏雜事。她和第8個皇帝的邂逅生子先保持著為宮用間的一段秘密,迄至他5歲,其出身尚在隱匿之中。不久他的母親去世,他被立為太子,公元1487年,朱祐樘17歲得登大寶。傳統的歷史家一致恭維他為好皇帝,既明智而又體貼人情,可是他們翻閱全部紀錄之後,看不出此人有何值得誇異之處,看來也不過是一位膽怯而缺乏安全感的年輕人,風雲際會一朝得為天子,被安排成為一個業已整體化之文官集團名義上的首長,在位18年。當時唯一的事變為1494年黃河改道,這災難有兵部尚書劉大夏適時對付,此人即是當初焚毀鄭和的航海紀錄,以免以後再耗費國家財力和人力的模範官僚。

在個性方面講,第10個皇帝朱厚照,是明代君主之中最具風味的人物(雖說不是每個人都覺得他是最值得同情的人物)。也因為命運的安排,他在公元1505年承繼皇位之前很少受到傳統父母的管束,其時尚未滿14歲。不久之後他即遷出內宮,而在皇城之內他自己營造的「豹房」內居住,與他交往的多是宦官和喇嘛僧,有時也與聲名狼藉的女性廝姘,更有異方術士加人他隨從之行列。他的尋樂與冒險,了無止境,有一次朱厚煦親身出面馴虎,險遭叵測。

他不舉行早朝,而在傍晚和群臣聚會,當朝臣中文學之士和他的教師對其一再現勸時,朱厚照即給各人升遷並派遣他們至遠方的職位。公元1517年蒙古領袖小王子怕顏猛可(BatuMengku)自長城之北侵犯明方的邊鎮,年輕的皇帝接受了這挑戰。他將防軍撥歸自己指揮,親往前線規劃,兩軍接觸之後蒙軍被擊退,可是所有的文官都沒有參加這次征役,他們強調明軍的損傷超過殺傷對方的人數。

1518年皇帝又出邊搜索敵軍,這次經過沙漠邊際,始終沒有和蒙古人相遇。當群里諍諫,天子以九五之尊不應冒如是之險時,朱厚照即下令任命自己為明軍之將領,接著他又封自己為公爵,以後他更以命令發表自己為太師,自此他自己的官階都超過所有文武官員之上。1519年消息傳來,皇帝又將以公爵、太師,和大將軍的資格往江南遊歷時,146個文官赴闕啼泣,哀求收回成命。請願者的心目中以為皇帝的舉止乖謬,朱厚照大為震怒,他指令凡抗命不離宮門的官員每人受廷杖30下,其中11人或當場打死或以後傷重而死。

皇帝將他的南行日期延後到秋天,他逗留於南方迄至1520年年終。在一次釣魚的行程之中,朱厚照所親寫的小舟傾覆,雖說被救不死,據說他從此不愈,一直沒有完全復元。次年他身故於豹房,未有子嗣。廷臣與皇太后秘密商議,決定召皇帝之從弟朱厚熜自南方入京,他因此成為明朝的第11個皇帝。

當日廷臣的想法是,這年輕的皇子不僅繼承皇位,他更應當視自己熜祧承為伯父之子,因之皇室之遺傳才能一脈不斷地出自正裔,在祭祀時,也不生枝節,可是朱厚熜拒絕這樣的作法,他登極之後,表明他仍舊以親身父母為父母,並且給他業已身故的父親皇帝的名位,他的母親也取得皇太后的地位。廷臣因皇帝的舉動而意見分歧,這一糾紛也經年不得解決。公元1524年又有一大堆的官僚赴闕啼泣,皇帝震怒之下將其中134人囚禁,其中16人死於廷杖。而且很不幸地,朱厚熜亦即嘉靖皇帝,御宇期間長達45年之久。

第13個皇帝的行止更令人扼腕。朱翊鈞又稱萬曆皇帝,刻下他的陵寢供眾觀鑒。他在位48年,在歷史上頗得荒怠和浪費的聲名。傳統的歷史家認為他最大的過失,乃是讓他自己的私生活阻礙公眾事務。他的長子常洛出生之後不久,他熱戀著他第三子常洵的母親。當他企圖傳位於洵而置常洛於不顧時,整個朝廷為之震動。群臣要求他立長子為太子,他一再將建議延擱。各方指斥他度長立幼,違背了傳統的習慣。他又一再否認,可是痕迹俱在,雖否認也不能令人置信。在常治四歲時、7歲時、10多歲時,至近20歲時,廷臣不斷地催促,皇帝仍是接二連三地推諉。直到公元1601年,實在無可再推,朱翊鈞逼於眾議,才意態泱泱地立朱常洛為太子。可是這還不算,宮闈之間傳出,有人企圖謀殺太子,此消息或假或真,或者應當據實查究,或者應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總之就使百官站在不同的立場,掀動了他們本來原有的各種明爭暗鬥。公元1620年朱翊鈞逝世。常洛以38歲的成年人即位,是為明朝的第14個也是在位最短的皇帝,剛一個月之後他即隨父親而駕崩。群臣聽說其死因在於用藥不當,又要追究責任,將這疑案和以前的爭論糾纏在一起,如是者24年,直到明朝覆亡方止。

當我們企圖將中國歷史之綱要向初學者及西方人士介紹時,不論是口講或筆寫,以上糾纏不清的人事問題,都使我們感到為難。一方面我們固然不應當規避這些情節,本來各項軼聞與秘史,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我們提到英國的宗教改革時也不能拋開亨利第八因為熱戀著安妮(Anne Boleyn),想離婚而不遂,引起和教皇的衝突,在說及俄國女皇凱瑟琳的開明專制時,也免不了要提到謀殺彼得三世才使她獲得政權之由來。以此看來,中國歷史也就避免不了類似的情節,即算這些事故輕佻瑣屑,只要時人視作重要,也不便由我們於幾百年後另自作主,將之摒斥不提了。只是此間我們所說困窘之處,無非明代史里此種故事接二連三地整幅出現,有時翻閱十年的紀錄幾乎無其他的事可說,全部歷史儘是輕佻瑣屑的故事。

幾經思量之後,我們覺得後面還有一點待提的地方,這是當時人既未提及也無法提及的。當明朝經過創造的階段而固定下來時,朝廷的主動部分實為百官臣僚之集團而不是君主。文官因為科舉取士,也就是甄別選擇的所有程序都有定規可循,即一般的考核升黜亦復如是。即算朱元璋罷宰相這一官位而終明代未曾復置,以後之各「大學士」實際上亦填補了此缺陷。大學士為文筆之士,起先參加皇帝各項詔書之起草,逐漸因擬稿而有了決定方針與政策的能力,到後來官階和聲望與日俱增,實際上成為統合文官組織的主持人和他們的發言人,只不過他們的行動與決策還是要通過皇帝的正式批准而已。

這實際上是一種表面奇特而內中有理的安排。當一個國家尚不能用數目字管理時,君主立憲不可能成為事實。可是獨裁製也有它力之所不能及的地方。當日北京的朝廷自認將無數的村莊集結,而在其管制之下維持一種難得之平衡,絕不可讓皇帝盡量地發展其人身的權力。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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