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痛疼的 蒙特利爾的春天

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適當健忘加善待現在,幸福便會來得輕易。

因為,那些有疼的愛,不可以輕易忘懷。

這件事的底細,不曾有人來說,亦不曾去問,歡顏卻是早已知了的,像皓月於空,清晰分明。

28年了,歡顏一直這樣,有些事情,永遠無法從語言中得知答案,那麼,還是依賴於直覺吧,方向往往正確無誤,像閃電,刷拉一下擊中要害,卻毫無道理可講。

破綻來自於一隻燕子,用餐巾紙疊的。

周末,歡顏和梁去樓下的飯店吃飯,依舊是梁早早吃完等在那裡,從望著落地窗發獃到似是無聊間順手拿起餐巾紙疊了一隻燕子,軟塌塌地卧在白綠相間的格子桌布上。

拿來托於掌上時,歡顏並未多想,用調笑語氣問:「誰教你的?」

剎時,梁一向淡定的眼神,有了不經意間的躲閃和隱匿,半天才道:「寫字間的女孩子疊了順手扔在桌上,我拆了拆就學會了,要不要我給你添點醋?」說著,剔透的玻璃樽就被擎在了手裡,半滿的米醋,搖來晃去,如琥珀半凝。

歡顏用筷子點一下空掉的盤子,她沒有食醋的習慣,梁怎麼會忘記了呢?歡顏的心,一點一滴地墜下去,恍若衣服從水裡拎出。

這一瞬,醋不過是被用來轉移話題的道具,除了卧於掌心的燕子,有什麼話題可以轉移?人,總是慌亂一來就失了分寸,愈是急於掩飾的愈是畢露無遺。

他訕訕,歡顏把玩著燕子,一一地展開,很複雜的工序,他的機靈和睿智向來只是展現在商務洽談桌上的,在生活中,她向以笨豬稱呼他,泡一杯清茶都把握不好水溫的傢伙,居然在一拆一卸之間學會了疊燕子。

上樓時,他盯著歡顏捏在手裡的燕子玩笑:「什麼時候學會揩油了?家裡的餐巾紙比這漂亮多了。」

我想拆開它看看,學著疊燕子。

他笑了一下,伸手來抓她的腰,歡顏一閃,躲過去了,他追得底氣不足。

整整一個晚上,疊殘的紙凌亂在身邊,像被臆想堆積起來的山,壓在心上,灰透了。

歡顏寧願一拆就會一疊就成。

卻不曾。教會他疊燕子的女子,不知費掉了多少耐心甚至柔情……

歡顏一直把心折到痛疼,不動聲色,房間里跑著寂寞,歡顏終是嘗到了另一種寂寞,當兩顆心裡藏一件事的兩個方向,這種寂寞,比一個人的寂寞遠要吞心噬骨。

婚姻里,有些事,不可以明了去道白的,比如床第比如開掉了小差的心或身體,能夠心照不宣地回,最好。婚姻的傷口,一經陽光便要擴大,這樣的範例隨處可見。

儘管那種感覺很辱沒自己,歡顏還是忍不住去猜想,教他疊燕子的女孩,與自己相比應該是青春瀲灧的,他們是怎樣相識?會不會鄙薄自己呢?

每天,他都早早地回,在沙發上等著飯菜上桌,好象是生活從來就是這個樣子,歡顏懸著的心卻不曾回落,他的舉止都似藏了不與自己知的秘密。

只一周的時間,歡顏的面上,便憔悴得失了顏色,心裡墜著不肯說與人知的秘密,悶得窒息,午休時便拽紫筠喝茶,其實是想用傾訴的方式釋放一下心情,見了,卻又無從說起,即便是說,除了博得一把沒用的同情外加在第三人面前痛挫自尊一把,還能收穫什麼呢?

做了十幾年朋友,紫筠大抵是了解歡顏的,除了喝茶便也不問。

太陽白刺刺地扎在街上,歡顏仰著頭,猛然的,目光就被街心的不鏽鋼柵欄吸了過去。

原白的體恤以及第五街的休閑褲,都是自己陪梁去百盛挑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像頑劣的大男孩,按著柵欄,輕輕一躍就跳過去了。

在歡顏面前,他做太平紳士已經很久了,和她一起過馬路,循規蹈矩到不肯闖一次紅燈。

他已把街心甩在了身後,未及收回的目光,被紫筠捉了去:「咦,那不是梁么?」

他背對街心,邊跑邊向一扇落地窗子揮手,影影綽綽里,一張美艷的面容映在玻璃上,笑嫣如花。

千般猜測又被千般虛弱推翻的猜想,跌跌撞撞擁擠進明媚的午後,如雷過心頭,歡顏忙忙低了眼神:「我也以為是呢,細看才知不是。」

紫筠別臉:「我從沒看錯過人。」說畢,沖著街另一端攏起雙手:「梁!」

那一瞬,歡顏恨透了紫筠,好似千辛萬苦藏匿起來的秘密,被她在懵懂中給揭穿了。

梁騰地立住了腳,像疾馳的車子被快速剎住,迎賓小姐已在沖他彎身示禮。

迎著他驚疑參半的臉,紫筠自得一笑,拽著歡顏穿街而過:「呵,我跟歡顏打賭呢,她說不是你。」

梁笑了笑,腳不自覺地在地上碾了幾下,歡顏的心就若被踩過般的。

「來吃飯?」

梁說:「……是啊,一起吃吧?」

「我們剛吃過。」紫筠話音剛落地,歡顏急急反駁:「我們那也叫吃飯?充其量是糊弄腸胃而已,正好,讓梁代我請你,再一起吃點。」

說完,拽著紫筠向里走,歡顏並不想吃什麼,只是賭了氣般地要坐在這裡,給梁一些尷尬,看他怎樣化解。

歡顏兀自選了與女子相臨的桌子坐了,咬著內心的悲憤以及屈辱佯做歡快,招呼他們入座。

紫筠見著菜陸續上來,流光溢彩一桌菜香氣迷人,對歡顏沒道理的奢侈疑惑說:「歡顏,你哪根神經搭錯了?即便是請我,也犯不上與錢結了仇恨糟踐它們。」

梁不甚說話,在唇邊不停地抿茶,歡顏夾起象拔蚌放進紫筠的接碟:「美食還堵不上你的嘴啊,還不趕快找個男人嫁了,給我一個宰割你的機會。」

紫筠叼著東西調笑她:「一個女人,只有享受膩了男人的疼愛時才會傻乎乎嫁過去給人當糟糠,搞不好運氣不濟被下了堂,我有你那麼傻嘛?」

一席話,像冷水潑在歡顏的傷口上,只因背後坐了的女子,伶俐的唇齒依舊不肯低伏地灼灼反駁:「多少幸福婚姻就毀在你們這些自認為風情萬種的妖精手裡,你甭得意,到頭來,你還是做了點綴別人平淡婚姻生活的味精……」

那頓飯,在歡顏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站在高高檯子上演講的悲壯小丑,戳傷別人的同時,自己的心頻頻中刀。

梁始終抿茶,筷子偶爾象徵性地動一下,末了,很紳士地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間。

歡顏的目光追著他背影,紫筠捅了捅她的胳膊:怎麼感覺你越活越倒退,退回大學時代去了。

大學時,歡顏和梁曾是對壘兩派的辯論手,愛情像一粒種子,在唇槍舌劍的刺探中發芽,茁壯成長,開成一朵幸福花。

歡顏望著紫筠,氣焰消匿,背後的手機簡訊鈴聲短促而頻繁,拇指按鍵的聲音亦是清晰,歡顏能夠想像出都是一些什麼字元在屏幕上來回跑步——低伏的解釋銳利的哭泣。

梁坐回不久,背後響起了椅子拖動,繚繞的香靈動在空氣里,歡顏站起,沖著遠去的婀娜背影喊:「嗨,小姐。」

女子停住了,面容平靜:「有事么?」

「請問你用什麼牌子的香水?」

女子嫣然:「年輕女孩子都愛用的一個牌子,毒藥,很多女人用它來拯救愛情,你也可以適當用一下。」

歡顏灼灼:「我本來就是他的毒藥,就不用香水了,謝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說完,轉身得體飄逸,看見座上的兩張臉一張詫異一張蒼白窒息。

歡顏兀自一笑:「我喜歡她用的香水,性感迷人,似曾相識的味道。」

座上的人,頓時語塞,聰明讓紫筠年過而立不思嫁,一些東西,一旦經眼便是望穿。

街上,梁用力攥住她的手:「歡顏……」

歡顏別臉,天高雲淡,落淚如雨。

不是萬不得一,歡顏不開口和梁說話,好象張嘴之間,隱藏著的傷口就會一躍而出,以淋漓的姿勢逼迫而來,讓心,無處躲藏。

一天夜裡,梁小心翼翼說:「歡顏,你還愛我么?」

歡顏騰地坐起來,傷人殺心的話,竄動在胸口:「愛與不愛會有什麼不同么?」

大約明白自己理虧,壓根就不該問這個戳到歡顏疼處的問題,梁識趣閉嘴。

不願哭給人看的歡顏,差點被眼淚淹死,氣氛凝固成石。

歡顏的手在黑暗中扣來扣去,生生的疼,半天才說:「想說什麼就儘管說吧,我無所謂了。」

「公司要派我到蒙特利爾一年。」梁盯著她的眼睛。

「是么……」話題出乎意料,歡顏忽然地就沒了下文,單等他把分開這兩個字說出口。

末了,梁說:「還沒最後定,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歡顏的臉刷地寒了一下:「像你和她在一起一樣,大可不必徵求我的意見。」

兩人直面時,言語間觸及那個女子,於歡顏,是第一次,生生的疼在眼睛裡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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