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母親和霍小震趕到醫院時,霍小栗已經從手術室出來了。母親追著手術車跑,握著她的手,一遍遍地說:「小栗,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霍小栗微微地笑了一下,淚就流了出來。她想叫一聲媽,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內心的疼痛,加上剛剛做完剖腹產,她的嗓子是啞的。看著母親,她想起了自己曾經對母親的那些不敬,她想真誠地對母親說聲對不起,可是,她只能幹乾地張著嘴,嗓子里發出了幾聲細微的雜音。母親握著她的手,摸著凌亂在她臉上的亂髮,顫顫地說別說了,省點兒力氣吧。

是啊,在生下兒子的那一刻,霍小栗才徹底體味到一顆母親的心。無論這個母親看上去是多麼的彪悍多麼的粗俗,在兒女面前,她永遠有一顆柔軟而卑下的心,彷彿給多少愛都是不夠的都是少的,都是欠著兒女的。在救護車拉著她奔向醫院時,身體里的痛翻江倒海,可是,她沒想過自己會不會死,是壓根就沒心思去想,心裡裝著的,只有孩子的安全,希望他不要缺氧,希望他不要因羊水破了而受到傷害……她想了很多很多,全是孩子,沒有自己。

顧嘉樹亦步亦趨地跟在手術車後,霍小栗不想看他,連目光都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觸,看到他,她的心會疼,那種被傷害了還沒來得及痊癒的疼。

關於在家裡發生的那一幕,霍小栗沒告訴母親,怕母親知道了會發瘋,因為心疼她而瘋,她現在不想說這件事,以後也不想說,有些傷害還是沉默著獨自舔舐為最好。否則,只會讓疼愛自己的人更疼,讓圍觀者用唾沫把這傷害泛濫變異成病菌,最終,承受傷害的,卻還是自己和愛自己的人。

肖愛秋在病房裡一直小心翼翼,顧嘉樹更是內疚得要命,都不敢和霍小栗說話,唯恐話說不在點上,就把霍小栗的眼淚惹出來,就悄悄躲到外面去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小栗生了,是孫子。

顧新建一聽霍小栗早產了,很是意外,問顧嘉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顧嘉樹沒敢說實話,吞吞吐吐地說沒什麼。顧新建還是不放心,問大人孩子怎麼樣,顧嘉樹說因為早產了半個月,孩子有點瘦,但是很健康,母子平安。顧新建在那端激動得要命,說明天一早就趕回來。

顧嘉樹回了病房,見岳母正用手指一下一下地理著霍小栗的頭髮。霍小栗一直閉著眼,因為在手術中有點失血,嘴唇煞白煞白的,臉上也一點血色都沒有,顧嘉樹都想痛揍自己一頓了,可又不敢把內疚的情緒表現在臉上,怕引起岳母懷疑,更怕霍小栗會把孩子早產的原因告訴岳母,只能站在一邊,小心謹慎地看著霍小栗的一舉一動。

母親覺得有點奇怪,霍小栗雖然是早產,但孩子身體健康,按說顧嘉樹和親家母應該興高采烈才是,怎麼一個個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就看了顧嘉樹一眼,說:「嘉樹,你怎麼沒精打採的?」

顧嘉樹心裡一慌,「我……我高興的,有點緩不過神來。」

「高興傻了啊。」母親說著,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肖愛秋,故意拖長了聲音說,「就是嘛,你們老顧家可是兩代單傳了,這下好,小栗給你們生了個男孩,算是把這香火又續上了。」

自從上次因為霍小震的事和肖愛秋鬧過,母親就再也沒去過顧家,而且也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再和肖愛秋遞一句話。

肖愛秋知道親家不但是在替霍小栗表功,更是在說話給她聽,心說:生孫子也是我們老顧家的,該你什麼事,再說了,雜誌上說了,生男生女的決定權在男人這兒,關你女兒什麼事?不就是借了她那片地用了用嘛,換了別的女人,一樣給我生孫子。但嘴上卻沒敢說出來,她和顧嘉樹一樣,也擔心霍小栗把晚上鬧的那一出跟親家說了,要真這樣的話,依著親家這絕不吃虧、屬炮仗的脾氣,不炸她個粉身碎骨也得炸她個魂飛魄散,想到這裡,遂壓了壓肚子里的不服氣,低聲下氣說:「是啊,親家,多虧了小栗。」

母親瞥了她一眼,很冷淡,沒接腔的意思,肖愛秋心裡就更是毛了,沖顧嘉樹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出來。

顧嘉樹對岳母笑了一下,隨肖愛秋到了走廊,肖愛秋扯著他的胳膊,小聲說:「嘉樹,晚上的事,千萬別告訴你丈母娘。」顧嘉樹點點頭。肖愛秋說也別告訴你爸,顧嘉樹還是點頭。肖愛秋自言自語說,你爸這個人,別看整天樂呵呵地不說什麼,心裡可盼孫子了,他要是知道了今晚的事,得把咱娘仨吃了。

「都怪我姐,要不是她說話難聽,小栗能跟她吵起來?要不是跟她吵起來,孩子也不會早產。媽,您和我姐,就不能對小栗好點?她哪兒得罪你們了?」顧嘉樹既鬱悶又愧疚,眼前的局面讓他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做才能彌補對霍小栗的傷害。

肖愛秋後悔當時沒把發飆的顧美童喝住,才鬧到了現在的地步,一臉愧疚地看著兒子,小心地跟他商量,「嘉樹啊,已經這樣了,說什麼都晚了,你想辦法跟小栗說說,別把這事告訴她媽,就算是我這當婆婆的求她了。」

「再說吧,你沒見她理都不理我嗎?」顧嘉樹煩躁得要命。

母親見顧嘉樹母子在走廊里嘀嘀咕咕,加上霍小栗早產,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就問霍小栗:「小栗,你們這是怎麼了?」

麻醉藥藥效還沒消退,霍小栗有點昏昏欲睡,但神智還是清醒的,就迷迷糊糊說了句:「沒什麼……」她不想就晚上的事多說,怕是自己一開口就管不住眼淚,就借著困勁跟母親說,「媽,我困了,讓我睡會兒……」

「那你就先睡一會兒吧。」母親給她掖了掖被子,抬眼瞅著從門口進來的顧嘉樹母子,對顧嘉樹說,「嘉樹,我在醫院陪小栗,你回家給小栗熬雞肉蘿蔔湯去。」

她當然知道顧嘉樹不會熬蘿蔔湯,是借著吩咐顧嘉樹的勁兒說給肖愛秋聽,「小栗是剖腹產,不通氣撈不著吃東西,不吃東西怎麼下奶?得趕緊給她弄點蘿蔔湯喝。」

聽話聽音,肖愛秋當然明白親家母這是說給自己聽的,這要是在往常,就算是不和親家母叮噹起來,至少她也要裝聾作傻,以表達自己對她旁敲側擊的技術含量太低的蔑視。可今天不行,她做奶奶了,要為孫子著想,還有,禍雖然是顧美童闖的,顧美童是她的女兒,這事說給誰聽她都不佔理。顧美童憑什麼在弟媳婦面前這麼囂張,肯定是她這當媽的在背後撐腰唄……不管是出於哪方面的原因,今天她都得低眉順眼地把這話音領了,但也要拿捏好了分寸,用不著接親家的茬,就跟顧嘉樹說:「嘉樹,你在這兒陪小栗,我回去煮蘿蔔湯了。」

母親看著肖愛秋出門,突然想起來,肖愛秋是南方人,肯定沒有生吃蘿蔔的習慣,這深更半夜的,家裡也未必能找得出生蘿蔔來,就忙問顧嘉樹:「嘉樹,你家有蘿蔔嗎?」

顧嘉樹恍惚了一下,「啊……這,我還真不知道呢。」說著,就跑到走廊里,問肖愛秋,肖愛秋這才回過神來,家裡還真沒生蘿蔔呢。

母親雖然人在病房,可耳朵是豎著的,遂對霍小栗說:「小栗,媽回家去給你煮蘿蔔湯了啊。」

霍小栗迷糊著嗯了一聲。母親就起身匆匆往外走,邊走邊大聲跟顧嘉樹說她家有蘿蔔呢,擦著肖愛秋的肩就過去了。

肖愛秋狠狠地望了一眼親家的背影,「小栗給我生了孫子,怎麼好像有功的人是她了?」

顧嘉樹無奈地看了媽媽一眼,「媽,您能不能別這樣?」

「我哪樣了?」肖愛秋氣鼓鼓地說。

「您哪樣了您自己去照照鏡子,一見著小栗媽您就跟鬥雞似的,有意思嗎?」顧嘉樹心裡一焦躁,嘴裡就沒了好話。

見兒子要進病房,肖愛秋忙拽了他一下,「趁她媽不在,你趕緊叮囑叮囑她。」

顧嘉樹沒吭聲,就進去了,走到病床邊,看了看霍小栗,她閉著眼,但他知道她沒睡,不想看他就是了,就輕輕咳嗽了一下,卻見兩行淚順著霍小栗的眼角滑了下來。

「小栗……」顧嘉樹覺得有千萬聲抱歉、對不起,像團糾結的繩子一樣塞在了喉嚨里,擦得喉嚨又脹又疼,想拖也拖不出來,想拉也拉不動,「小栗……我不知道你那會兒是早產了,我還以為你是咬我解氣呢……」

霍小栗眼角的淚,流得更快了。

見兒子說話如此的不利落,肖愛秋急了,幾乎是撲到了床邊,拉著霍小栗冰涼的手說:「小栗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把你姐給慣壞了,她那張嘴,從來就沒個饒人的時候,張嘴前也從來不知道從腦子裡過一遍,你要是氣,就氣我吧,都是我沒管好她,你千萬別怪嘉樹……」

「我沒做什麼需要別人饒恕的事……」霍小栗輕輕說。

肖愛秋忙頻頻點著頭擦淚,「你看,媽也是一急了就口不擇言,小栗,媽求你件事,今天晚上這事,就你知我知嘉樹知還有你姐知就行了,別告訴其他人了,要不然,媽都沒臉見人了。」

霍小栗在心裡悲涼地長嘆了一聲,原來,這些抱歉並不是請她原諒的,而是為了讓她三緘其口。

她什麼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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