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葛春秀的臉色不太好,醫生建議她做個全身檢查。葛春秀著急見鄭書軒的兒媳婦,不想做檢查,就說都習慣自己的身體了,像一輛年代已久的破手推車一樣,是大問題沒有小毛病經常而已。

馬青梅從派出所出來後,直接去了醫院,幫葛春秀辦理完出院手續,陪著她一起回家,看著這個瘦弱的卻讓她的家庭幾經風起雲湧的老人,百感交集。

面對馬青梅,葛春秀也是心潮澎湃,有心酸有委屈有難過,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抵觸。往事歷歷走過心底,在那些漫長而孤寂的夜裡,那些目睹了別人夫妻恩愛、兒女成群的時候,她曾怨恨過他。她覺得鄭書軒就像個路過一堵朽牆的人,惡作劇地推了一下,她的人生就此坍塌崩散,成了一地嗆人淚下的灰塵,縈繞一生。

當警察告訴她,馬青梅是受鄭書軒的遺囑委託前來接她去青島繼承遺產的時候,她心中的怨恨便一絲絲地抽散了。不是她貪財,而是終於知道他沒有忘記她,把遺產留給她是不是就足以說明在他的心靈深處一直留著一間屬於她的小小的房子?

所以,當馬青梅喊她葛阿姨的時候,她怔怔地看著她,突然落了淚,說了聲謝謝。

馬青梅略微顯得有些驚異,因為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謝謝,難道因為她千里迢迢來接她?

葛春秀的謝謝,是因為馬青梅的出現讓那些在她心頭縈繞了一生的怨氣和委屈,剎那間都化做了溫暖的陽光。她就像一個自認為從未得到父母之愛的孩子,突然有一天,有人跑過來告訴她,其實她是父母心頭的寶貝,只是他們不善於表達而沒有被她感知到——他們曾經對她有那麼熾熱的愛。

葛春秀只是拉起她的手說:「孩子,委屈你了,回家吧。」

馬青梅把自己的包背在肩上,一手拎著葛春秀的塑料袋,一手扶著她離開了醫院。一路上,葛春秀幾次想問她什麼,卻又收住了。

到了家,馬青梅扶著葛春秀坐在沙發上,「其實我應該早點兒來接您,可家裡有事,走不開。」至於鄭美黎兩口子的事,馬青梅不想多說,生怕給葛春秀增加精神壓力。

葛春秀問:「你爸爸是什麼時候走的?」

馬青梅大體說了一下爸爸去世的經過,又說:「一開始,我們還納悶爸爸為什麼會把遺產留給您。後來,還是黃伯伯告訴我們的,說您年輕那會兒救過我爸爸的命,我們才知道爸爸把遺產留給您是為了報恩,我們都很理解也很支持爸爸的做法。」

葛春秀淺淺地笑了一下,眼裡有一層薄薄的惆悵,也沒再說什麼。

「我爸這輩子也很不容易,家浩的媽媽去世得早,他一個人養大了一兒一女,真不容易。」馬青梅說。

葛春秀吃了一驚,問道:「家浩媽什麼時候去世的?」

「家浩不到兩歲的時候,她被查出了肝癌,確診半年後就去世了。」這些往事,馬青梅都是斷斷續續聽鄭家浩說的,或許是不想傷情,爸爸幾乎從不提及往事。

葛春秀喃喃著,卻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重複著半年後就去世了……好半天,葛春秀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馬青梅鄭家浩多大了,馬青梅便把鄭家浩的年齡告訴了她。

葛春秀問:「他媽媽是一九七二年去世的啊?」

馬青梅說:「對。」

葛春秀突然間淚如雨下,馬青梅嚇壞了,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問:「阿姨,您這是怎麼了?」

好半天,葛春秀的情緒才平復了下來,哽咽著說:「我為家浩傷心,那麼小就沒有媽媽了,跟我一樣,沒媽的孩子太可憐了……」

馬青梅也感慨地說:「是啊,還好,我爸對家浩和美黎都挺好的,從不讓他們受一點兒委屈。」

「美黎?是你爸的女兒吧?」葛春秀抬頭,巴巴地看著馬青梅。

「是的,是我爸抱養的女兒。」

「抱養的?」葛春秀似乎很吃驚。

「家浩兩歲時媽媽就沒了,她比家浩小三歲,肯定是抱養的,大家都知道。」

「你爸怎麼說?」

「我爸也這麼說,他怕美黎傷心,很少提起美黎的身世。」

葛春秀點點頭,似乎很傷感,「這樣啊,她現在怎麼樣?」

「結婚了,孩子都十歲了。」主動說別人的是非不是馬青梅的性格,一直以來,她牢記著一句古話——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唯恐初見伊始就八卦鄭美黎會讓葛春秀對她另有看法,把她當成了一個千里迢迢來八卦別人是非的口舌販子。可如果繼續說鄭美黎這個人,又實在讓她覺得乏善可陳,還不如不提了吧。馬青梅就從包里翻出一本相冊,說:「葛阿姨,怕您不相信我們,我出門時特意帶了一本相冊,您看看吧。」

說著,馬青梅就坐到葛春秀旁邊,葛春秀戴上老花鏡,翻開相冊,細細地看。

相冊里有鄭書軒年輕時的照片,還有鄭家浩和鄭美黎的照片,馬青梅一邊翻一邊給葛春秀介紹照片,「我爸爸我就不用說了。這是家浩小時候,這是美黎小時候,別看她是我爸爸抱養的,可家浩和我爸爸可寵她了……」

「你爸爸很善良,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說。」葛春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撫摸了一下照片上的鄭美黎,又撫摸了一下鄭家浩,「他們小時候都很可愛。」

翻到爸爸七十歲大壽的全家福照片時,馬青梅指著站在鄭美黎身邊的何志宏說:「這是何志宏,是鄭美黎的丈夫。」

葛春秀的目光落在何志宏臉上,一下子就僵住了。這張臉她記得太清楚了,他拿起靠墊快速捂向她的猙獰樣子,像烙印一樣深深地燙在了她的腦海里,為什麼這張猙獰的臉會屬於鄭美黎的丈夫?她覺得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她只剩了瞠目結舌的份兒,是的,只能瞠目結舌。她能跟馬青梅說破嗎?不能。倒不是信不過馬青梅,更不是怕她是偽裝得巧妙一些的何志宏的同夥,她只是做不到,做不到毀了鄭美黎的生活。或許何志宏來做這一切,鄭美黎也是知道的吧?如果她知道了她葛春秀是誰,會怎樣?內疚、冷漠還是慚愧?想必何志宏這麼做就是為了不讓遺產旁落她手吧。葛春秀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仇恨過金錢,是它,讓她看到了生命中最殘酷的破碎,而她,痛到心碎如屑,卻連發出一聲呻吟的資格都沒有。

葛春秀的心裡已淚流成河,緊緊地握著相冊,半天沒讓馬青梅翻動。馬青梅以為葛春秀單身了一輩子,看見爸爸兒女繞膝而心生感慨。

馬青梅等著葛春秀繼續翻相冊,繼續給她講解,葛春秀卻合上了相冊,彷彿很累很累,仰在沙發靠背上閉上了眼睛,半天才說:「孩子,謝謝你來接我,可是,你爸的遺產我不能要。」

「那可不成,我爸的遺囑是公證過的,他指明了要把遺產留給您。如果您不要,爸爸在地下有知也會怪我們的。」然後,馬青梅又說了爸爸的房子面臨拆遷,他們已經跟拆遷辦的人說明了情況,現在必須由她到青島簽署拆遷協議。

葛春秀慢慢睜開眼,看著馬青梅,緩緩地搖了搖頭,說:「孩子,你爸不欠我什麼,我不會接受他的房產。」

「為了這份遺產,我們家已經亂套了,不為別的,為了讓我們過上安穩日子,您也必須接受這份遺產。」現在,馬青梅只想把這份遺產交給葛春秀,她和鄭家浩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免得和鄭美黎鬧來鬧去。其實她和鄭美黎鬧到了後期,已經不再是為了爭遺產,而是賭氣,她看不慣鄭美黎明明是小心眼的貪婪算計,卻還要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來。她本不想有紛爭的,可鄭美黎不依不饒地一寸寸把她逼上了戰場,那些被逼上戰場的人,目的並不在於戰利品,而是為了爭一個理爭一口氣,她和鄭美黎兩口子的戰爭,就是這樣的。

見馬青梅一臉凝重的悲傷,加上前面何志宏的所作所為,葛春秀猜也猜得出來,何志宏兩口子很可能為了爭奪這份遺產而傷害過馬青梅,就問她:「是不是因為遺產的事情和鄭美黎鬧過矛盾?」

馬青梅不想在外人面前說家事,只是淺淺地笑了一下。

葛春秀慢慢地拉過她的手,說:「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

「您能猜出來什麼?」

「你眼裡有無奈和傷心,是美黎他們傷害過你吧?」

一聽葛春秀這麼說,馬青梅就很是詫異,不知該怎麼回答好。葛春秀淡淡地說:「相由心生,人的神態是內心的映照,阿姨能看出來你是個善良寬厚的人。雖然……雖然我沒見著本人,單是看照片我也看得出何志宏不是個厚道人。」

馬青梅擔心葛春秀誤解她是為了搶遺產而故意編派鄭美黎,就沒敢往深里說。簡單地把爸爸去世後,鄭美黎跟何志宏兩口子為了獨佔遺產又打又鬧又是假離婚的事情說了一下,又為鄭美黎辯解說,其實鄭美黎頭腦很簡單,關鍵是何志宏。

葛春秀嘆口氣說:「美黎怎麼會嫁了這麼個男人?」

馬青梅也隨口說:「可不是嘛,當初我爸也不喜歡他,可美黎死活就是要嫁,我們拿她也沒辦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