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鄭家浩就買到了車票,是當天晚上十點的。

馬青梅晚上沒顧上出攤,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就給鄭家浩收拾行李。鄭美黎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說:「哥,你要去昆明啊?」

鄭家浩嗯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走?」

「晚上十點的車。」讓馬青梅找回來後,如果不是鄭美黎主動,鄭家浩幾乎就不跟她說話。因為他攔著鄭美黎跟拆遷辦公室簽不成協議,她也氣惱著他呢,彼此的關係比以前冷了不少。

鄭美黎見鄭家浩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也就懶得繼續討沒趣,回了房間,躺在床上給何志宏發簡訊,告訴他鄭家浩要去昆明了。

何志宏回簡訊問什麼時候去,鄭美黎說今晚十點的火車。何志宏回簡訊罵了句二百五就沒動靜了。

馬青梅本來打算去車站送鄭家浩的,鄭家浩說不用,就幾件換洗的衣服而已,再說他也不是小孩子了。

馬青梅就沒堅持,小帆把鄭家浩送上公交車,就回家了。

鄭家浩走後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馬青梅估計他也該到昆明了,居然不知道打個電話報一聲平安,虧她還千叮嚀萬囑咐的。馬青梅在心裡罵了聲木頭,主動給他打電話,居然關機了。

一開始,馬青梅還琢磨著是不是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可連著打了好多次,都是這樣,她就有點兒慌了,越慌她越是頻繁地撥打鄭家浩的手機,越是打不通她就越慌張,甚至都去了派出所報案。

可鄭家浩是在去昆明的路上消失的,單是偵查青島這一地段,肯定是沒用的,警察勸馬青梅去昆明報案。

馬青梅心懷一絲僥倖地希望,鄭家浩也許是把手機弄丟了或是被人偷了。她好幾次拿起電話撥通了昆明的區號,卻沒有按110。她那麼害怕自己的擔心被證實……

在聯繫不上鄭家浩的焦灼里,馬青梅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其實,她非常愛鄭家浩,如果她不再愛他,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卧不安,就不會在出攤的時候總是稀里糊塗地收錯錢。

當馬青梅因為聯繫不上鄭家浩而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時,鄭家浩正躺在市醫院的病床上。

他沒有去成昆明,依然待在青島。

那天晚上,他乘五路電車去火車站,從下車的剎那,他就感覺到身後跟了兩個人,一直跟著他往火車站的方向走。他並未在意,以為這兩個人和他一樣,也是趕火車的。等拐過了街角,兩個人中的一個突然衝上來照著他腦袋就拍了一磚頭,然後撲上來搶他的包,鄭家浩忍著劇疼大喊:「搶劫了!」死死地拽住包不鬆手。

兩個歹徒一急,掏出刀子來就一陣亂捅,等他醒過來,已在醫院裡躺了兩天一夜。

望著雪白的病房,鄭家浩流了淚。他費力地想坐起來,腰部卻傳來一陣刀扎一樣的疼,就聽一個女孩的聲音說:「哎,你別亂動。」

鄭家浩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穿粉色工作服的護士,她過來扶著他躺好,說:「別亂動,我去叫醫生。」

鄭家浩費力地扭著頭,發現自己病床的床牌上居然寫著:無名氏。

鄭家浩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知道肯定是歹徒搶走了他的包,醫院在他身上沒找到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索性就叫他無名氏了。

鄭家浩伸手悄悄摸了一下腰,摸到了層層疊疊的包紮帶,他突然有點兒擔心,是不是被捅到了腰上的神經?以前,物流中心有個老員工,不小心讓叉車從背後撞了腰,人就癱瘓了。

鄭家浩倒吸了一口涼氣,費力地把手伸向臀部,用力掐了一下,居然感覺不到疼,可以說沒有任何感覺。

鄭家浩彷彿聽見了轟隆轟隆的倒塌聲,在心裡響成了一片。他實在不敢想像,如果自己就此癱瘓,這個家會怎麼樣?還有馬青梅,他不僅沒有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還要就此成為她的累贅,更要命的是還讓她就此再背上巨額的醫療費……

鄭家浩不敢想下去了。

如果事情真像他想的那樣,他決定自行了斷。他可以允許自己給不了馬青梅幸福的生活,卻決不允許自己成為馬青梅的負擔,他欠了馬青梅太多,不能再欠了。當醫生來詢問他感覺時,他只是茫然地搖頭或點頭。問到他的家庭情況時,他滿眼茫然,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的樣子,心,卻在潺潺地流著淚。

鄭家浩在醫院躺了一周,沒有說一句話,醫生和護士都以為他因頭部受了擊打而造成了失憶。一天,他聽見兩個護士在走廊里唧唧喳喳地說這人真可憐,不僅失憶了,聽說恢複不好的話就癱瘓了……

另一個說:「找不到他家裡人的話,咱院又要做慈善了。」

鄭家浩聽得淚流滿面,心如死灰。

在這天夜裡,他在一張醫院的便箋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死於自殺,跟任何人無關。

他沒有留自己的名字,怕醫院根據名字查到馬青梅,這是一筆偌大的醫療費啊,他實在不忍心甩給馬青梅。如果他鄭家浩這輩子註定要做一次無賴的話,就讓他賴醫院一次吧,畢竟和馬青梅比起來,醫院是強者。

鄭家浩把紙條壓在杯子底下,費力地把兩個枕套撕成了布條系在了床頭上,把腦袋套進去後,滾下床去……

周末,馬青梅跟小帆說:「要是過了這個星期天,你爸還沒有消息,我就去昆明找他。」

小帆說:「我和你一塊去。」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學習。」馬青梅嘴裡這樣安慰著小帆,其實她心裡也沒底。長這麼大,她去過最遠的城市就是濟南,還是以前上班的時候,單位組織旅遊去的。一想到要去那麼遙遠的昆明尋找鄭家浩,她就會覺得很茫然,有種即將被扔進迷魂陣的感覺。這些她都不能讓小帆看出來,如果說杳無消息的鄭家浩是她心頭的疼,那麼,小帆的學習成績就是她活著的全部意義。

剛一開始,馬青梅因為沒有鄭家浩的消息而上躥下跳,鄭美黎還覺得她小題大做,可隨著鄭家浩杳無消息的時間越來越長,鄭美黎也不安了起來。她跟何志宏說:「我哥走了這麼多天都沒有消息,他會不會在外面出了什麼事啊?」

何志宏笑眯眯地看著她,說:「你哥不是二八少女,也不是三歲的孩子,難道還有人拐賣一個大老爺們兒?」

「他會不會被人害了啊?」

「被人害了?」何志宏笑了起來,笑得鼻子眼裡全是嘲諷,「你哥很有錢?」

「少拿我開涮,我跟你說正事呢,這幾天我嫂子都快瘋了。」看到何志宏的漠然,鄭美黎有點兒生氣了。

何志宏坐端正了,也一本正經地說:「我跟你說的也是正事,你想想,誰會閑著沒事幹去找命案背?除非你哥特別有錢,讓人覺得就算是背上命案也值得。」

鄭美黎覺得何志宏說得也有道理。

何志宏推推她,說:「早點兒回去吧,別有事沒事就往這邊跑,要是被你嫂子看見了,又該來話了。」

鄭美黎滿腹心事地回了家,馬青梅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如果明天中午之前還沒有鄭家浩的消息,她就坐晚上的火車去昆明。

馬青梅沒去成昆明。第二天一早,鄰居就跑上來告訴她,報紙上登了一個被人搶劫受傷後患了失憶症的男人,在市醫院自殺未遂,還配有照片。他怎麼看都覺得這個人像鄭家浩,就特意把報紙拿給了馬青梅。

馬青梅只掃了一眼,就差點兒暈了過去,雖然鄭家浩的臉有點兒浮腫,還罩著氧氣面罩,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鄭家浩。

馬青梅連拖鞋都沒顧上換就往街上跑,到了醫院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鄭家浩的病房。她站在病房門口,看著臉都有點兒變形的鄭家浩,低低地喚了一聲家浩就淚如雨下。

鄭家浩微微張了一下眼,見是馬青梅,又飛快地閉上了眼,彷彿不認識她似的。

護士看著馬青梅,說:「你是他的家屬?」

馬青梅點點頭,坐在床邊,摸摸他的臉說:「家浩,你嚇死我了。」

兩行淚順著鄭家浩的臉頰往下滾,已經有很久很久,他沒聽馬青梅這麼溫和這麼親昵地跟他說過話了。聽見護士出了病房,他才嘆息了一聲說:「你這是何必呢?我不想拖累你,他們怎麼不把我一刀捅死呢?」

「家浩,你怎麼能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你死了,我和小帆怎麼辦?」馬青梅臉上的淚一直就沒幹,「你是不是怕拖累我才想到自殺的?」

鄭家浩微微點點頭,「我不想讓他們找到你。青梅,我沒去成昆明,又給家裡捅了一個大窟窿,好幾萬了……」

「家浩,你千萬別那麼想,你能捅多大窟窿我就能補多大窟窿。」馬青梅不想讓鄭家浩為醫療費的事情擔心,就寬慰他說,「你忘了?我早就跟你說過,眼是狗熊手是英雄,我這雙手就是英雄,多大的難事都能打得贏,何況你還有醫療保險呢。」

「我聽護士的意思,我的腿可能是廢了。」鄭家浩滿眼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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