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離崗的消息在公司里越傳越凶,公司上下皆是人心惶惶,越是人心惶惶,就把離崗這個謠傳傳得越凶,好像那個並不確切的謠傳會在一夜醒來後降臨到自己頭上。這樣的消息鄭家浩聽得心慌,為了不讓馬青梅跟著擔心,回家也不敢說。晚飯後,他不是到陽台上抽煙就是到街上看別人打撲克,看著那些圍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中老年男人,他一陣陣的悲涼,暗自想:像這些人,如果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也不會縮在角落裡靠幾十張紙牌打發下半輩子吧?

之前鄭美黎也打電話問他為什麼還不去昆明,他沒跟她說真實原因。鄭美黎頭腦簡單,最多是跟他耍耍橫,可他得防著點兒何志宏,別看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很像個通情達理的讀書人,可肚子里的彎彎繞多著呢,怕他知道自己這一兩個月內去不了昆明就無端生出些事來,應了夜長夢多這句古話。所以,每每鄭美黎問,他就說過兩天就去,這一等,就過去了好些日子。他不是管理層,如果離崗的事真到了要敲定的坎上,不會因為他這個普通員工的缺席而推後。屆時如果他不在場,他實在不敢想像這後果,倒不是覺得人心險惡,而是他知道,那是飯碗攸關的要命時刻,為了保住飯碗,誰還顧得上誰?馬青梅看出了鄭家浩有心事,也問過他,鄭家浩只好把鬱悶的理由推到暫時不能去昆明找葛春秀這件事上,說總是這麼拖著,心裡有點兒不安。

鄭家浩一向是個認真的人,馬青梅也就當了真。

過了一陣,何志宏突然來了,鄭家浩才知道鄭美黎已經從馬青梅嘴裡盤出了實話。

自打何志宏和鄭美黎來動員鄭家浩一起去找律師扯個沒找到葛春秀的謊言被拒絕後,他就再也沒到這個家踩個腳印子,連爸爸的頭七都沒來燒。

馬青梅知道何志宏這小子精得粘上毛就是只猴子,沒便宜占的時候,請都請不過來。有時候,她真替鄭家浩難過,不到兩歲媽媽就沒了,爸爸帶著他遷到了這座城市。現在,爸爸走了,除了小帆和馬青梅,鄭美黎就是他在這座城市裡唯一的親人了,雖然她是抱養的,但他和爸爸都很寵她。或許就是從小受寵的原因吧,鄭美黎變得越來越自私,總覺得全天下的人都應該對她好,而且是天經地義的。在她的人生詞典里,不僅沒有「感恩」這個詞,甚至連領情都沒必要有。她結婚後的這些年,對鄭家浩貌似很近很親昵,但是,那種親昵,是螞蟥附在了人身上的親昵,如果沒利益,她才不屑一顧。這些,鄭家浩都很明白,可是他看重親情,對鄭美黎的忍讓到了縱容的程度。

馬青梅給何志宏泡了茶,他東扯葫蘆西扯瓢地閑扯了半天,臉上才突然有了些隆重的懺悔表情,說他和鄭美黎這些日子沒來,不是心裡沒有哥哥、嫂子,是因為慚愧,他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自私和過分,覺得對不住爸爸也對不住哥哥、嫂子,沒臉來見他們……

何志宏說著說著,眼睛裡竟然有了淚意。馬青梅原本是冷著臉的,也被他煽起了情緒,忙說:「算了,都過去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何志宏哽咽著說:「要說的,不說出來怕是哥哥、嫂子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們。何況在這座城市裡,你們是鄭美黎唯一的親人,至於我呢,在青島也是舉目無親,我們也是一時讓貪慾弄昏了頭,才說出了那樣的混賬話,希望哥嫂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原諒我們。」

何志宏的話,觸動了鄭家浩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眼睛也悄悄地濕潤了,「你明白這些就好,以後別欺負美黎了。」

馬青梅雖然覺得何志宏這次來,不會單單是為了向他們表示懺悔,但還是不願意把人往壞處想,倒真希望他說的話都是發自肺腑的,知道了人該怎麼做,日子該怎麼過,少鬧些是非,她和鄭家浩也樂得清閑。馬青梅就推心置腹地說:「我和你哥沒什麼,只要你跟美黎好好過日子就行了,夫妻嘛,就是要相互扶持、相互幫助的。別鬧荒唐了,女人就這樣,你讓她受什麼苦遭什麼罪都能忍,就是忍不了男人在外面……」

何志宏就連忙打斷她,「嫂子,上回那件事情是個誤會,是別人發錯了簡訊發到我手機上的。」

馬青梅說:「這樣啊,看你們鬧得,又打又殺的。」

何志宏訕訕地笑了一下,「嫂子,我有個想法。」

馬青梅猛地就警覺了起來,心想:果然不只是表達歉意這麼簡單……就沒吭聲,心裡琢磨著他到底是要說房子呢還是存款的事。房子的事,她和鄭家浩已經拒絕過一遍了,如果又要跟她翻騰爸爸存款的事,她可真就不客氣了。

何志宏看出了馬青梅的警覺,就笑著說:「嫂子,我和美黎商量來著,爸爸活著的時候,我和美黎忙得沒顧上在床前盡孝,現在爸爸走了,我們想彌補一下,你們就給我們一個機會吧,要不然,我們這一輩子心裡都愧得慌。」

馬青梅捉摸不透何志宏說的機會是什麼,難道他們想給爸爸買墓地?可爸爸早就說過多次,不要為他修墓地,等他去世一年後,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就行了。

何志宏沒讓馬青梅的猜想繼續下去,接著說:「聽說大哥公司有不少人要離崗了,暫時沒法去昆明找葛春秀。我剛剛簽了一筆大單,今年的任務算是完成了,請多長時間的假都沒問題,我想替大哥去昆明找葛春秀,把她早點兒接來,也算替咱爸早點兒了了心愿。」

鄭家浩和馬青梅面面相覷,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何志宏就笑著說:「去昆明的費用,你們也別管了,我簽的這筆單掙了不少提成。」

馬青梅說:「這可不行,爸爸說過讓你哥去的,怎麼好連費用都讓你掏呢?」

何志宏有點兒內疚地說:「嫂子,你千萬別這麼說,都是一家人,就別算得這麼清楚了。爸爸生病的這兩年多,按說應該由美黎和你一起照顧咱爸,可你不是也沒抱怨什麼就一個人全包了嗎?」

見何志宏突然如此通情達理,馬青梅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她這人向來是這樣,遇上不講理的人,她的嗓門比誰都大,勇往直前地沖著也比誰都勇敢,可要是遇上講理又會說會哄的人,她反倒是手足無措到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三個人又客套了半天,最後敲定了讓何志宏去昆明接葛春秀。何志宏大包大攬地說就算是沒地址也難不倒他,這些年做廣告這行把他給練出來了,只要知道一個產品,他就能把公司搜出來,只要把公司搜出來,他就能橫掃重重障礙見到老總。馬青梅不願意欠何志宏這麼大的人情,就把輔導班老師發給小帆的獎學金交給了何志宏,「小何,我們不能讓你辛苦一趟還搭上錢,家裡能拿出來的錢,就這點兒了,你別嫌少,要是不夠的話,等我們有錢了再補給你。」

何志宏堅決不要,拉鋸似的和馬青梅推來推去,鄭家浩乾脆把錢直接塞進了何志宏的口袋,「小何,你嫂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別推讓了。」

何志宏走了,馬青梅感慨地說:「真沒想到這兩口子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

鄭家浩就笑著說:「誰都不是天生的鐵石心腸,你呀,以後別戴著有色眼鏡看美黎了,怎麼說她也是我妹妹,除了任性點兒,壞不到哪兒去。」

馬青梅把茶几上的杯子收拾起來,「但願他們是真的良心發現了。」見鄭家浩沒言語,就又補充了一句,「何志宏平時可是個連豆子都不掉一顆的人,遇著便宜,沒撿著就算丟了的主兒,他今天這是怎麼了?要是把葛春秀接過來對他有啥好處嘛,我還能理解……」

鄭家浩覺得馬青梅多慮,就打著哈哈說:「行了,老婆,小何就是替我跑趟腿,你就別疑神疑鬼的了。良心這東西,偶爾打次盹是在所難免的,可它不能老打盹,總得睜睜眼不是?」

十天後,何志宏回來了,在鄭家浩的公司門口打電話讓鄭家浩出來。少頃,鄭家浩就顛顛地跑了出來,卻見何志宏身邊只有一個旅行包,別的啥也沒有,就覺得有點兒奇怪,「辛苦你了,葛春秀呢?」

何志宏哭喪著臉說:「大哥,別提了,葛春秀已經死了。」

鄭家浩心裡一驚,急忙問道:「死了?怎麼會死了?」

何志宏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問鄭家浩:「大哥,身上有沒有煙?我這一趟出去,花得毛干爪凈,連買包煙的錢都沒了。」

鄭家浩忙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哈德門,塞給他,說:「別嫌煙不好就成。」

何志宏抽出一支煙來點上,狠狠地抽了一口,彷彿終於過足了癮。「我在昆明這一頓折騰啊,連媒體都驚動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她,還是個死的。」

「她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個多月了。」

「噢……生病去世的?」

何志宏點點頭,「她鄰居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琢磨著,光拿嘴說不行啊,將來辦理遺囑轉移得有個證明才行,就去了街道辦事處,他們給我開了一份證明。」

何志宏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鄭家浩。

鄭家浩接過來,皺著眉頭看。上面寫著葛春秀已於今年春天因病去世,享年六十七歲,下面還蓋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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