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鄭書軒的面容定格在照片上,表情安詳,目光里有隱約的惆悵。鄭家浩表情獃滯地坐在沙發上,馬青梅把手遞過去,讓他握著,兩個人默默地和照片里的鄭書軒對望著。客廳里很安靜,安靜得讓馬青梅聽得見鄭家浩的心裡有悲傷在緩緩地流淌。

馬青梅知道,這安靜是暫時的,很快,這個家就會發生地震,如果處理不當,還會餘震不斷。當醫生宣布鄭書軒病危時,她就準確地預測到了這場地震的到來。這預警信號來自她的小姑子鄭美黎。

鄭書軒住院的最後一個月,鄭美黎一反常態地跑到醫院去照顧他,一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架勢。可她馬青梅是誰?是蚊子振一下翅膀都能聽出公母的主兒,當然看得出鄭美黎的意圖——不過是惦記著爸爸名下的這套三居室的房子,以及藏在其中某間房子里的存款而已。譬如,鄭美黎總是很好心地說:「嫂子,爸爸生病的這幾年辛苦你了,你回家休息休息吧。」

馬青梅就笑著說:「我七十二跳都跳過來了,還差這一哆嗦?」

是啊,兩年前,爸爸因為腦血栓患上了半身不遂,雖然康復得還不錯,神志清楚,但右邊的腿腳略顯僵直,走路時已經需要拐杖的輔助了,讓他獨自一個人生活,已是不可能的事。起初,馬青梅就曾和鄭美黎商量,由兩人輪換回家照顧爸爸。鄭美黎擺齣兒子養老才是天經地義的嘴臉來,把馬青梅說得上不來下不去得尷尬了半天。然後,她又跑到爸爸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她是多麼忙,稍有不慎就會丟了飯碗,別看何志宏開了輛破夏利滿世界地跑,每月掙的那幾個錢,還不夠他買汽油和彩票的,家裡的日子全靠她一個人撐著,她不是不想照顧爸爸,是家裡的現狀實在不允許。當時,爸爸坐在陽台的藤椅上,眯著眼睛曬太陽,彷彿沒聽見鄭美黎的話,喉嚨里短暫地哦了一聲,像是卡了一口痰,想吐,卻沒咳上來。

後來,馬青梅和鄭家浩說起這件事,鄭家浩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馬青梅一下就火了,在黑暗中擰了他一把,憤憤地轉過身去睡覺。鄭家浩就是這麼一個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為人老實也善良,逢事能躲過去就不願意迎上去。為此,馬青梅不知和他吵了多少架,吵也沒用,人的秉性一旦成了形,再改就難了。

很多時候,馬青梅覺得,在這個家裡,她和鄭家浩的角色被調了個個,她成了鄭家浩擋風遮雨的牆,也是鄭家浩依靠的大樹。結婚十幾年來,鄭家浩為這個家拿過的主意,就是迴避和鄭美黎的矛盾。比如說,因為鄭書軒退休工資高,鄭美黎生怕他們和爸爸住在一起,會在生活上沾爸爸的光,就明裡暗裡地旁敲側擊爸爸,不是「辛苦了一輩子,兒女都結婚了,該過幾天清閑日子了」,就是「誰家兒子結了婚,還厚著臉皮賴在老人家裡蹭吃蹭喝」。鄭美黎如此說了幾次,鄭家浩就連和她商量都沒商量,一個人粉刷了華陽路上的那套一居室,找了個禮拜天,和她把家搬了過去。

那會兒的馬青梅年輕氣盛,也不願意讓小姑子說三道四,搬就搬了。可爸爸病了,鄭美黎不願意照顧,他們不僅要大費周章地搬回來,還要她在單位和家之間奔波得像只陀螺。爸爸的身體一有個風吹草動,她就要請假,請來請去,就請成了長假,年底合同一到期,經理找了個貌似說得過去的借口,沒再跟她續約。

因為爸爸需要照顧,她也就沒再出去工作,每天在家裡洗洗涮涮,照顧著鄭家老中小三代男人,直到爸爸去世。

馬青梅明白得很,在醫院裡,鄭美黎貌似好心地勸她回家休息休息,其實是想單獨摸摸爸爸的底,摸摸他究竟有多少存款,究竟想把燕兒島路的那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三居室留給誰。明白鄭美黎的這些心思後,馬青梅打心底里就有些瞧不起她。爸爸需要照顧的這兩年里,鄭美黎兩口子就像兔子躲狼一樣躲避著他;眼看著爸爸將不久於人世了,他們倒像熱年糕黏上了貓爪子似的,沒完沒了地來打擾爸爸——臉皮厚得實在是可以。

關於爸爸的遺產,房子是擺在明面上的東西,雖然不能像分個蘋果似的拿刀一切兩半,倒也好說,大不了掛到中介去賣了,把房款對半分了就是。可是,還有存款呢。這讓馬青梅和鄭家浩很是不安。私下裡,馬青梅跟鄭家浩說,她為爸爸前後忙了兩年,並不是沖著遺產來的,可爸爸沒留下隻字片言就走了,多少讓她有些擔心,擔心鄭美黎一旦計較起來,她真會落到有嘴說不清楚的地步。她所接觸過的爸爸的存款,就是工資卡上的一萬五千塊錢——在爸爸住院期間已經花光了,而且鄭美黎也是知道的。當時,醫生建議給爸爸打一種提高免疫力的進口針,一針就是一千多塊錢,一天一針,但這種針不屬於公費醫療的範疇。馬青梅和鄭家浩把家裡能拿出來的錢都拿出來了,只打了一周就沒錢了。無奈之下,他們不得不和鄭美黎商量,希望她能搭手幫一把。鄭美黎沒說拿也沒說不拿,就跑到爸爸病床前說醫生建議他打一種昂貴的針,可她和哥哥都拿不出錢來了,還撇清似的說爸爸為兒女操勞了一輩子,已經夠辛苦的了,就不要惦記著替兒女攢家產了,把錢拿出來治病要緊。

那會兒爸爸還是很樂觀的,以為自己治療一下還能出院,就把工資卡給了鄭家浩。

接過工資卡的鄭家浩很難受,鄭美黎卻略顯得有些興奮,說先給爸爸用上藥要緊,就拽著鄭家浩去銀行提款。馬青梅在一邊看著,什麼也沒說,她知道鄭美黎不是著急給爸爸用上藥,而是關心爸爸的工資卡里還有多少錢。

從銀行回來後,鄭美黎顯得有些沮喪,因為卡上只有一萬五千塊錢,她跟馬青梅嘟噥:「怎麼就這麼點兒錢,花完了可怎麼辦?嫂子,咱爸還有其他存摺吧?」

馬青梅說:「這要問咱爸。」鄭美黎對她的態度很不滿,但也沒再吭聲。後來,工資卡上的錢花完了,鄭美黎就去問爸爸還有沒有其他存款,爸爸只說了一句話:「不打了。」

鄭家浩不忍心看爸爸就這麼對生命採取了消極態度,便跟鄭美黎商量,就算借給他點兒錢,讓爸爸繼續打針,他以後會還給她。何志宏卻在一旁苦著臉說,他的錢都被套在股市裡了,拿不出來,讓鄭家浩另想辦法。除了借還能有什麼辦法?鄭家浩只好厚著臉皮找朋友借錢,借來的錢給爸爸打了差不多十天針,醫生就告訴鄭家浩,沒必要繼續打了,因為爸爸不僅突然失語,而且連動一下手指都不可能了。

爸爸去世後,鄭家浩東奔西跑地處理爸爸的身後事宜。從單位領出喪葬費,徵得了鄭美黎同意後,還了從朋友那兒借的給爸爸打針的錢。

馬青梅睡不著,就想跟鄭家浩聊聊這些事。鄭家浩跟一截長木頭似的躺在床上不吭聲。馬青梅就推了他一把,憤憤地說:「你說話呀!別關鍵時候裝啞巴!」

鄭家浩就悶聲悶氣地說:「想那麼多幹什麼?我們又沒匿下爸爸的錢財,再說了,美黎也未必像你想的那樣。」

馬青梅忽地坐了起來,絮叨著:「家浩!怎麼成了我想多了?在殯儀館那會兒,你沒聽見你妹妹嘟噥著說:『爸爸,你怎麼連身後事也不交代一聲就走了』……」

馬青梅的話還沒說完,鄭家浩就猛地拉起被子蒙在了頭上,很快,鼾聲像打雷一樣響了起來。馬青梅知道他是在裝睡,這是他慣用的手法了——如果他們在夜裡起了爭執,鄭家浩就假裝睡覺;如果是白天起了爭執,他就默不作聲地出門,站在街角看別人打撲克。

馬青梅覺得鄭家浩像只鴕鳥,遇到事情就把腦袋扎到沙子里,懷著一肚子的僥倖,希望能把事情躲過去;可生活是多麼殘酷,很多事是躲不過去的,必須要面對的。

城市生活中雖然沒有豺狼之類的食人獸類,可隱形豺狼太多了,失業、疾病……這些都是鈍齒啃人的獸啊,它們要來,哪兒是躲得過的?想到這裡,馬青梅就又氣又恨,照著鄭家浩睡的方向踹了一腳,才恨恨地閉上了眼睛,輾轉半天,剛有點兒蒙睡意,電話響了。

馬青梅賭氣不去接,眯眼窺著鄭家浩的動靜。鄭家浩把腦袋從被子里露出來,眨了下眼睛,又縮回了被子里。

馬青梅正想也把腦袋縮進被子里,就聽小帆在吆喝:「媽!媽……」

猛然間,馬青梅像被棒子打清醒了一樣,一個骨碌爬起來,邊往客廳里沖邊自我檢討,「我怎麼把小帆給忘了呢?」

小帆馬上就要參加中考了,這可是他最關鍵的時候,她哪裡能為了和鄭家浩慪氣不接電話呢?要是小帆睡不好,第二天上課會沒精神的。

馬青梅一邊喊著「來了」一邊撲到電話機上,一把拿起話筒,剛要說話,就聽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號聲從話筒里噴薄而出。登時,馬青梅就覺得自己的耳膜被生生地給掀了起來,是鄭美黎。

鄭美黎在電話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問接電話的是誰,只是哭號著:「哥!哥!你快來救我……」

聽動靜,鄭美黎遭遇的絕對不是一般的事情,活像正遭遇歹徒滅口。馬青梅麻了爪,慌慌張張地按亮了客廳的燈,也顧不上小帆了,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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