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左平靜的生活,是被巧雲打破的。
下班時,她一把拉住走向車站的左左,用堅決而鎮定的眼神籠罩了他:你跟我來。
一看是她,左左就笑了,隨她站在一邊說:你怎麼來了?
巧雲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我以為你離婚了。
本來是要離的。
可後來,悠悠忽然找不到張良了,你們就沒離,是嗎?
左左點點頭,覺得心裡有種東西,正在緩緩地堅硬起來,他掩飾住內心的警惕,用散淡的微笑籠罩了巧云:姐姐,我們好久沒有吃燒烤了。
巧雲用充滿了質疑的眼睛看著他,他們慢慢地走,遇到一家燒烤店,便進去坐了,左左兀自要了些烤肉,又叫了啤酒,然後,趴在冰涼的玻璃桌面上,像個頑皮少年一樣抬著眼睛看巧雲。
燒烤店裡客人不多,他們的烤肉很快就上來了,左左拿起一支,用餐巾紙擦了擦鋼扦頭上的木炭,遞給巧雲,巧雲打量了一下,嗅了嗅,突兀說:你身上散發著一種和烤肉一樣的味道。
剛端起生啤杯子的左左,冷丁地就呆在了那裡,冰涼的啤酒沿著歪了的杯子緩緩地流到腿上。
巧雲看了看他的褲子,說:吃吧,難道悠悠沒說過嗎?一見到你我就聞到你身上有股烤肉味,我還以為你中午剛吃過烤肉呢。
左左愣愣地望著那一盤烤肉,猛然站起來,一頭扎向衛生間,然後,他扶著衛生間的牆,拚命地嘔吐,當他虛脫地從衛生間出來時,巧雲已經走了,桌上,有一行用啤酒寫的字:張良死了,是誰謀殺了他?
左左用手指把那行字慢慢地抹掉了,去結帳時,老闆說,剛才的女士已經結過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城市是這樣的大,每一條街道都四通八達,任他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雖然他行走在這座城市的腹中,卻覺得自己離這座城市很遠了,像一抹遊魂,在漫無目的地遊盪著,這讓他的心下,無比凄涼。
回家時,悠悠已經睡了,他冷汗淋漓地站在梔子旁看了一會,然後奮力抱起來,分兩次,扔在了街道旁的垃圾箱里。
然後,那一夜,他睡得特別香。
早晨醒來,卻發現兩棵梔子依然如故地站在窗台上迎風招展。
見他醒了,悠悠說:你把梔子搬出去扔掉的?
左左用鼻子恩了一聲。
今天早晨,被鄰居發現了又給搬回來了。
左左說:我越來越討厭它們了。
留著吧,至少冬天還能開花,它們的香,比你的印度熏香和男用香水的混合味好多了。
左左遲疑了一下,抬起一隻胳膊給她聞:我身上是有股烤肉味嗎?
悠悠忽閃了一下鼻子,淡淡地說沒有。
左左痛苦地說:為什麼別人總說我身上有股烤肉味呢?說著,他就脫下了衣服,鑽進衛生間,衛生間里就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聲,他總是不停地清洗自己,不停地洗。
悠悠冷笑了一聲,拾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說:神經質。
無論他洗得多麼徹底,當他穿上衣服,他依舊能聞到那股濃郁的烤肉味,潛伏在他的皮膚深處,順著毛孔一點點地往外蔓延。
左左覺得自己快要被洗死了。
那股燒烤味不僅令他覺得恐慌,更重要的,讓他覺得骯髒,它的存在讓他想到一層被炙烤化掉的死人油脂,均勻地塗抹在他的皮膚上,不知哪一天,他就要帶著這種骯髒的氣味死去。
每天夜裡,左左的手機就會收到一條信息,是巧雲發的,她說:張良死了,是誰殺死了他?
日日如此,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句話,不動聲色,威力無限。
每當左左收到這條簡訊,他的心,就驚得跳了起來,開始,他還是看簡訊的,看完馬上就刪除,後來,就乾脆不看了,來了信息,直接刪除。
夜裡,他總是睡著睡著就醒了,冷丁地坐起來,直直地看著前方說:巧雲姐姐……
偶爾,悠悠也會醒來,她的目光穿越了黑暗打在他的臉上,是一片譏諷的笑意。
左左給巧雲打過電話,巧雲一聽是他的聲音,便什麼也不說,把電話扣掉了,他就去她店裡,遠遠地看她,她不是在給顧客剪髮就是在發獃,看見他,也不聲響,要麼,直直地看著他,要麼,轉了頭,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得非常專註,彷彿根本不曾看到他站在門的一壁。
他進去,走到她面前,柔柔地叫她:姐姐。
巧雲的眼皮動了兩下,眼睛就濕了,也不看他,繼續看電視,或是嗑瓜子,她的嘴唇,時不時失控地哆嗦兩下。
左左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一直把你當我親人。
巧雲的淚就掉下來,她繼續嗑瓜子,好半天才說:你也會讓我變成死人,是嗎?
左左的頭埋在她膝上,哭了,他是那樣的悲痛,肩一抽一抽地動著,大顆的眼淚泅濕了巧雲的褲子,她摸了摸他消瘦的肩,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愛張良,但是,你知道他曾對我多好嗎?
回家路上,他想,會不會讓她變成死人呢?
他的心,像刀剜一樣地疼,他想起了巧雲送他離開時說的那句話: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女人的直覺往往是毫不講道理地準確無誤。
沉默的冬天裡,有幾場雪覆蓋了整座城市,窗台上的梔子花開得那樣茂盛,將整棟老樓整條老街都染香了,左左徐徐走在溢滿梔子花香的街上,想起了那些支離破碎的過去,他想起了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他是那樣地看低過他們,他們令他是那樣的恐懼,他不想循序漸進地踏上他們的老路,而他,終究有沒有步上父母的老路呢?自己也恍惚了。
他走的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孔,深深的,飄起一絲熱氣,很快就湮滅在凜冽的風裡。
他回到家裡,看見他的悠悠正圍著一條美麗的披肩看影碟,她已將長長的,橘色海藻一樣的長髮剪掉了,她不時拿起披肩的一角擦拭一下眼角,那些悲絕的愛情情節,總是弄濕她的眼睛。
左左看著她,突然覺得內心一片茫然,在這個美麗的女子的心裡,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呢?
他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看影碟,他們的十一個月大的兒子已能獨自跑來跑去了,他追著那輛遙控車,到處亂跑。
悠悠看的影碟是《秋日傳奇》,左左也曾喜歡過的電影,那滄桑的,壯美的場面與凄婉的情節,悠悠哭得泣不成聲,左左將她的肩攬在懷裡,他是多麼地想,如所有恩愛夫妻一樣,攬著心愛的妻子看影碟陪著她落淚,這實在是一件美好到了無與侖比的事情。
哭泣的悠悠突然說了一句話,她睜著大大的淚眼說:每一次看這電影我就會想起陳年。
所有的美好,都如夢幻一樣,在左左的心裡,轟然倒塌,他怔怔地看著悠悠,冷從腳下一路升了上來,他是這樣地熱愛這個女子,為了守住她的愛,他一次次地罪惡滔天,得到的,卻依舊是辜負。
他緩緩地站起來,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已經很久不做電腦動畫,手都有些生疏了。
絕望就像這場雪覆蓋了整座城市一樣覆蓋了他的心。
那層冰冷的鎮壓,讓他絕望了。
他握著滑鼠,看著圖案在屏幕上瘋狂地行走,忽然地,心裡湧上了無邊的慌亂,慌亂得讓他不知所以然,不知該做什麼才好,他扔下滑鼠,抽了幾根煙,他聽見客廳里的悠悠嘟噥了幾聲,聽聲音,好象是嫌他抽煙太嗆,她打開了客廳的窗戶。
自從找不到張良後,悠悠便不抽煙了,而且很乖戾地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抽煙,她說那是用二手煙荼毒她,若是有人敢在她兒子面前抽煙,她不僅是排斥,且是憤怒了,為此,她曾得罪了幾位來家做客的朋友,事後,她向左左解釋說: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了健康和兒子,我要保護這一切不受傷害。
左左苦笑了一下,掐滅了手裡的煙,向客廳走去,暖氣太足,外面的空氣太涼,他擔心兒子會被冷風吹感冒了,打算將窗子關上,當他抬眼看了一眼窗子的時候,他的嘴巴大大地就張開了。
他看到了一隻鳥,像拳頭那麼大的鳥,穿越了窗子停在一株梔子花上,它望著左左,靜靜地笑,那笑是冷的,冷得殺心。
他看到了那隻鳥的臉,不,那不是一張鳥的臉,分明,是陳年的臉,生在了鳥的身上,左左跌跌撞撞地奔向他正在梔子花下玩耍的兒子,大喊了一聲悠悠……
然後,他聽見了悠悠凄厲地尖叫了一聲,那隻鳥,振翅遠去,隨著它起飛的剎那,那盆梔子,輕飄飄地落了下來,無聲地落在了他們兒子的頭上,他們的兒子,無聲地卧在了地板上。
緩緩流動的鮮紅,將雪白的梔子花瓣染成了嬌艷的紅色。
他們的兒子,就這樣沒了,還沒來得及說話,還沒來得及叫他們一聲爸爸媽媽。
望著兒子小小的墳墓,左左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一看兒子他心裡就發慌,就會湧上了無邊無際的疼,因為,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