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輕盈地坐在玉蘭樹枝上

兩天後,左左抱著伊河和李小蘭的骨灰回到青島,他沒有將骨灰埋進墓地,而是將兩個上好的檀香木骨灰盒放在茶几上,夜裡,他就聽見李小蘭在客廳喊:兒子,這床又冷又硬,而且太小了。

左左就坐到沙發上,望著骨灰盒說:媽,人家都說,恩愛的夫妻只會嫌床大不會嫌床小。

他摸了摸盒子,說:媽你要乖一點,爸,你要真心疼愛媽媽,你們要相互照顧才是。

說完這話,左左就將兩個骨灰盒抱起來,放在他們生前的床上。

公司給了左左半個月的假期,左左幾乎沒怎麼出門,他呆在家裡,有一次,悠悠從窗外路過,聽到他在裡面講話,就踮起腳來看了一眼,見左左對那對骨灰盒喃喃自語,有來有去的,好象真的有人在說話,悠悠就尖叫了一聲,順著窗邊,軟軟地就倒了下去,左左跳起來,看到了倒在窗外的悠悠,便跑出房去,抱著軟綿綿的悠悠在原地轉來轉去,卻不知該把她放在哪裡才是好,只好坐在甬道上,讓昏迷的悠悠坐在他腿上,掐她人中,她的上唇豐滿柔嫩,彎彎的輪廓,像起伏的小波浪,他有些不忍用力,末了,只好閉著眼,將指上加了些力,就聽悠悠長長地吁著氣,覆蓋下來的濃密睫毛,慢慢掀開了,她有些困惑地左右張望了一下,見自己坐在左左懷裡,驚恐地呀了一聲,動作迅速若脫兔,一躍而起,如像見了鬼。

左左攤了攤手,說:你暈倒了,我不是想占你便宜。

悠悠往後退了一步:知道了。

說著,就拎起包,往樓上跑。

左左追了兩步:對了,我想問你件事,你會搬走嗎?

悠悠喘著粗氣頭也不回地說:我要搬的要搬的,我一想到樓下有人整天摟著兩隻骨灰盒自言自語就毛骨悚然,就算你求我,我也不會住在這裡了。

左左沒說什麼,低著頭,進房間去了。

一樓很靜,很久以前,伊河就在一樓西面重新開了一扇門,又在走廊中間壘了一堵牆,將一樓隔成了東西兩個部分,隔壁以西的五間房子租出去了,整個東邊的幾間房子,留著自己家居住,兩個卧室一間書房和客廳,很是寬敞,現在,家裡少了兩個人,更是顯得分外空曠起來,空曠得連喘息都有了迴音,夜裡,左左和自己的迴音說話,寂寞就遠了。

寂寞這東西是很殺心的。

那天晚上的寂寞里,左左找了一把鐵杴,悄悄地來到院子里,在兩棵玉蘭樹下個挖了一個深深而細的坑,然後,他將李小蘭的骨灰盒放在紅玉蘭樹下的坑裡,說道:媽,我知道你喜歡紅色。

又將伊河的放在白玉蘭樹下的坑裡道:爸,我知道你喜歡素雅乾淨,就在這裡吧。

左左將坑填平踩實,再仔細地看了一遍,連自己都看不出痕迹了才回房間,他趴在客廳窗子上,就可以看到兩個玉蘭樹底,這樣頂好,雖然他從未主動親近過父母,但,他知,自己是父母唯一牽掛和放不下的人了,就讓他們長眠在玉蘭樹下吧,這樣,他們就可以日日目睹他的進出、他的平安與否。

第二天早晨,左左站在院子里,將兩腿微微分開,左右地晃悠著身體,好象在做一種新的保健操,幾隻叫不上名的小鳥,在樹稍啾啾地歌唱,他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清冽的空氣。

終於,他聽到了悠悠下樓的腳步聲,在老樓所有房客的腳步聲中,他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悠悠的腳步聲,她的腳步,像她的人一樣,清脆而倔強。

悠悠伸手遮了一下早晨的陽光,看得出,她心情不錯,左左輕捷地躍到她面前,說:我已將我父母的骨灰葬了。

悠悠掃了他一眼,漠然說:這跟我有什麼系。說完,閃身繞過他,往外走。

左左對著她搖曳的背影道:這樣就嚇不著你了,你也就不用搬走了。

悠悠沒有停留,背對著他擺了擺手,左左聽見了她的輕笑,在鼻子里。

次年春天,老樓的房客和路過老樓的人都仰起了頭,一株玉蘭樹上開滿了乳白色的花朵,像一方方潔白而乾淨的手帕系滿了樹枝,另一株玉蘭紅得嬌艷欲滴,像撕碎的紅霞。

老樓依舊,房客依舊,少了的,是那個在玉蘭樹下織毛線的女子,她和她的丈夫長眠於那棵高大的玉蘭樹下,除了左左,沒人知道。

她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偷窺閣樓上的悠悠了。左左想像每個夜晚,李小蘭的靈魂會從玉蘭樹下升起,輕盈地飛起,盤旋,爾後,端坐在玉蘭樹的枝椏上窺視所有她欲知卻不曾知的一切。

夜晚來臨,玉蘭樹下會聚集了成群的野貓,它們在樹下徘徊歌唱,像一群夜的精靈,整棟老樓的居民被徹夜的貓叫騷擾得不能入眠,他們將憤怒的矛頭直接指向了樓後平房的傻子一家,他們指責傻子一家養貓取樂卻侵害了他們的相臨權,他們不反對傻子一家養貓,但他們要求傻子家管理好貓們,請不要讓它們深夜聚集在樓下尖叫。

老太婆曾出來辯解說,半夜聚集在樓下的是野貓,因為老樓的陰氣太重,野貓是喜歡聚陰的動物,而她養的貓長久與人為伍,身上徜徉著溫暖的陽光氣息,不喜夜間活動,一旦入夜,它們都乖順地睡在家裡。

她的辯解,讓房客們嗤之以鼻。

老太婆便不再費神解釋什麼,每天中午和黃昏依舊敲著房前的一隻瓷盆,呼喚她的貓們回家吃飯。

有好事的人買了小雜魚,拌上了鼠毒強放在院子里,可,次日早晨,那些小雜魚還好端端地躺在那裡,偶爾會有一兩隻貓颼颼地從小雜魚旁邊路過,它們象接到了危險通知一樣,對這份天上掉下來的美食不屑一顧。

這年夏天,老樓里的房客不堪午夜貓叫的騷擾,漸次里,有人搬走了,老樓漸漸空曠下去,一間間閑置的房子,像空掉了的蜂巢。

這一年,整個老樓的夏天,都顯得空闊而寂寥,慢慢的,秋季遲緩地走了過來,左左覺得自己像個遲暮的老人,緩慢地行走在秋天深處,驀然的一抬頭,就見著了冬天,它像一員迅猛的將軍,率領著寒風冰雪們襲擊了整座城市。

知道他家寬敞,時常有年輕同僚建議在他家搞聚會,左左搞了幾次,這棟百年的老樓依舊能引起一陣陣真讚歎,特別是那些比較崇尚所謂貴胄出身與西式做派的人,來過老樓後,他們再看左左,就刮眼球了,特別是看到那座鑲嵌在客廳牆壁上的正宗壁爐後,讚歎聲更是不絕於耳,即便是城市東部那些新建的都市新貴們的別墅,也沒有鑲砌到這樣考究的壁爐了。

左左知道那壁爐,已很多年沒有用過了,至少自打他記事起,就不曾用過,裡面塞滿了李小蘭不捨得扔的破破爛爛,他也懶得去收拾,但凡是李小蘭夫婦用過的東西,自他們去世這一年來,他就沒有碰過,一動那些東西,他就會想起人生無常這個詞,騰然間,就覺得人生了無意義。

曾幾何時,李小蘭還在美孜孜地計畫著安逸美好的晚年生活,可一轉眼,她就和伊河變成了一掊沉默的灰塵,再過幾年,他們就會變成和泥土沒有任何不同的東西。

後來,左左就不搞聚會了,聚會一結束,家裡一片狼籍,他坐在那裡,面對著鋪天蓋地的凌亂,他會感覺到一種東西,正在悄悄地吞噬著他的身心,那種東西,應該叫做人生的寂寞與空曠吧。

這年聖誕,他收到了一個郵包,郵遞員站在院子里,等他拿著身份證出來簽收,發件人是本市的,那些有可能寄郵件給他的人,被他在腦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下。

當他接過郵包,上面的地址很含混。

他捏了一下,郵包軟軟的,他的心,很快就柔軟起來,想到了樓上的悠悠,心軟得那樣嫵媚。

他小心地拆開了郵包,裡面是一條灰白黑三色格子的羊毛圍巾,圍巾里還有一首小詩,列印在一張粉綠色的信箋上。

他輕聲讀著詩,就笑了。

輕輕地,我來了

帶著春天的溫暖

繞上你的頸

輕輕地,我的溫暖

像一縷扯不斷的絲線

纏繞在你的心間……

詩的後面,沒落款,只有一個唇印,是塗了口紅壓在紙上的,左左望著那個唇印,心暖得不成體統,他拚命地想,這個人,是不是悠悠呢?

他拚命地想拚命地排除了同學中有可能在今天寄給他郵包的女孩子們的名字。

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悠悠了,左左知道,這樣認為,有些自欺欺人,但是,他願意著樣自欺一次,因為這樣可以找到幸福。

這個周末是聖誕節,下午,他穿一件淺青色的休閑毛衣,將圍巾工整地戴好,然後,站在鏡子前,兀自地就笑了,鏡子里的左左,非常地具有三十年代海派文化青年氣息。

黃昏時,他戴著象徵幸福的圍巾,站在院子里,他想,悠悠快要下班了。北方的冬天是沒有夜生活的,商場總是早早打烊,無處消遣的年輕人都貓在客廳戀愛,或是貓在床上交歡,所以,大多北方孩子,都是一顆在冬季受孕的種子,在來年秋天呱呱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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