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回青島時,顧海洋終究還是沒帶那袋子花生,它像個被遺棄的小小怨婦,灰著身子蜷縮在牆角里。

城市在冬天的深處潛伏著,人都裹緊了衣服急匆匆向著溫暖的方向奔去,除了車流穿梭的聲音,在某個向陽避風的樓前,會突兀地響起一聲:收酒瓶子報紙——!

那聲音在風裡拖著懶洋洋的長尾巴,讓整個城市顯得不再那麼靜默。

自從顧海洋搬家後,他們很少在街上遊盪了,肖曉去書店買了一本菜譜,下班後去超市買了菜,鑽進廚房,潛心研究怎樣把這些菜調理得色香俱全,在那場火災中,顧海洋的舊單車輪胎被燒成了兩條幹癟扭曲的蟲子,黑糊糊的,面目可憎,徹底沒了修復的餘地,他乾脆就成了擠公交車一族,就他的收入,完全可以打車來去,或是分期付款買輛車開著,肖曉也曾提過,他不肯,說乘公交車就很好,既熱鬧又能在追車時鍛煉身體,省下了去健身的錢,為什麼要放棄了這一舉兩得的美事去買輛車回來伺候呢。

肖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去辯駁,閑來沒事,兩人就坐在床上,把存摺攤開,在腦袋裡飛快地換算,已經能夠購買多少個平方了,然後兩人為餐廳卧室的顏色幸福地爭吵不休,大多是肖曉要塗某中顏色,而顧海洋則要另一種顏色,這些爭吵瑣碎而溫暖,兩人長長是吵著吵著就滾做一團,兇巴巴地做出要毆打對方的樣子,爾後,不知誰的眼裡先渙散了柔和的光線,兩唇漸漸靠攏,狂放的溫柔便在床上開成一朵柔韌的花。

或是,在看電視時,肖曉邊漸漸覺得臉上有了一個灼燒點,愈來愈是炙熱,便悄然轉頭,捉這住了顧海洋的眼神:看電視呀,看我做什麼?

顧海洋就饞著臉湊過來:小妖精,電視哪裡有你好看。

他常常會感覺肖曉很陌生,譬如現在,這個嫻靜在客廳里的小女子與在床上狂野而柔軟的妖精以及與在專心致志在廚房裡的田螺姑娘,她們——怎麼會是同一個人呢?

在廚房時,他喜歡站在肖曉的身後,從背後圈著她的腰,看她用蔥蘢的指將青菜們擺弄出一副誘人的姿態,她專註的樣子令他恨不能跳進案板上,馴服地任他擺弄;糾結在床上,在激情跌宕的恍惚中,他時常幻想著時光就這樣悄悄然地溜走了,在她呵氣如蘭的喘息中他們業已美好地老去,在客廳里,他就想變成一隻溫暖的老狗,蜷縮在那裡為她暖著冰涼的腳。

這樣痴想的時候,他的眼神有些獃滯,像遲暮在如金夕照下的老人,等待著肖曉用一個聲音一個動作,將他喚醒。

他不知道別人的愛情是怎樣的,只是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盼望著握著她的手,在一夕之間老去。

當他在深夜裡送肖曉回家,每一次看著她消失在樓梯口的深處,就會有種莫名的恐怖浸泡了他的心,只是三層樓的樓梯而已,都讓他如此地害怕,這種恐懼要延伸到再一次看見她才會消失。

即使愛得一帆風順依舊會患得患失,每一個愛到深處的人都會如此吧。

冬天像個行動遲緩的老人,牽著他的暢想,一點點地爬進了最深處。

母親是在陰曆的臘月初到青島的,她被自己帶的東西困在了車上,消瘦的臉印在玻璃上,飄落下來的頭髮被玻璃壓進了她薄薄的額上,此時,顧海洋和肖曉正在出站口為接不到母親而上躥下跳。

當他們找到母親時,母親已經站在車下了,她趔趄著身子,正試圖努力把那幾隻肥壯的袋子掛到肩上。

顧海洋遠遠地喊了聲娘,就奔過去,一聲不響地把袋子掛在肩上向外走。

叫了計程車,往後備箱塞東西時,肖曉悄悄從包里抽出一張面巾紙塞給他:擦擦眼睛。

在車站上無助的母親讓顧海洋心酸,為了這次來,她一定又是幾夜未睡,趕著給他做好吃的,她哪裡知道,那些珍饈隨著生活環境的變遷,在兒子的味蕾里已經是事過境遷了。

可,天下所有母親的記憶都固執得有些偏執,她們從來不會想孩子們已擁有了怎樣富饒的生活,只死死地銘記了孩子兒時愛吃的某種東西,認為它們一如忠貞的愛情,死死地霸佔了孩子們的味蕾。

如果愛母親,就要大口大口地吃掉吃她燒出來的菜,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一個母親感到幸福。顧海洋曾數次對肖曉如是說。

扛著大包小包上樓,肖曉給顧海洋母親泡上茶就下廚房忙活,顧海洋母親也坐不住,挨個房間查看,直到飯菜上桌了,掛在嘴角的笑都卸不下來,吃完飯,見肖曉蹲在地上擦地板,就嘖嘖贊道:城裡人的地面比鄉下的炕還乾淨呢。

顧海洋讓母親去休息一會,說是晚上肖曉的父母請他們過去吃飯。

母親在各個房間轉了一圈,兩手總像要做點什麼地顫動著,可房間整齊得讓她實在找不到事做,第一次進城使她像個進了迷宮的孩子,不知該向哪邊走更合適一些,在鄉下特有的主張,在這裡都找不到用武之地,只好,怏怏去卧室睡了。

肖曉收拾停當,見顧海洋坐在床沿上很專註地看沉睡了的母親,便悄悄走過去,拉上窗帘,拉著他朝外走:去商場給娘買幾件衣服吧。

顧海洋扭頭看了看床上的母親,暗紅色的毛衣袖口都磨得脫線了,被母親縫得有些僵硬地彆扭著,這件毛衣好象從他記事起就存在了,只有要出趟門時才捨得穿。

從商場回來,母親已經醒了,見家裡沒人,她有點手足無措地趴在窗口向下張望,老遠看見顧海洋和肖曉回來,她擺擺手喊了一聲海洋,可街上的車太多了,又逢著下班時節,滿街的熙熙攘攘將她的聲音淹沒了,見顧海洋沒聽見,她有點失落,就攏了一下頭髮,去給他們開門。

款式新穎的衣服讓母親很不適應,但幸福感卻是無從遮掩地洋溢在嘴角,在去肖曉家的路上,她不止一次小心翼翼地問顧海洋:我都這把年紀了,穿這麼艷的衣服會不會讓人家笑話?

顧海洋就指著一個買菜的老太太說:你看人家,比你老多了。

老太太滿頭銀髮,穿了一件火紅的棉外套,與拎在手裡的碧綠的青菜相互輝映得很是鮮艷,母親就笑了,但感覺上依舊有些不自在,觀念這東西,是需要時間去適應的。

他們進門時,肖曉家已經擺好飯菜,顧海洋母親把兒子手裡提的東西接過來,送到肖曉媽媽面前,堆著笑道:親家,這是我從鄉下帶來的特產,別嫌棄。

肖曉媽媽把東西接過來遞給丈夫,拉著顧海洋母親坐下,兩位母親的的寒暄讓顧海洋和肖曉掩著嘴巴吃吃地笑,她們熱烈而真誠用能搜刮出來的溢美之詞表揚對方的孩子,言下之意是我家娶的是世上最好的我家嫁的也是舉世無雙的。

見肖曉爸爸坐在一邊傻笑,顧海洋母親慢慢地紅了:要是我家老頭子能看到這一天該多好啊。

肖曉母親見狀,向肖曉使了個眼色,肖曉心領神會地招呼大家吃飯。

飯後,大家圍著茶几說話,顧海洋母親忽然從從棉襖里兜里掏出一個手帕,一層層打開,遞到肖曉媽媽面前:按老家風俗,兒子結婚前父母要到女方家下聘禮,我在鄉下也不知你們城裡興送什麼東西,琢磨了半天還是給錢,你們看好什麼就買什麼吧。

肖曉媽媽一下子驚了,不知所措地看看肖曉和顧海洋:這是怎麼回事?

顧海洋也愣了,他也沒想到母親會突然掏出錢來給自己下聘禮,此前,她既沒問過自己也沒露一點口風,此時,只是心裡酸酸的,喉嚨很疼,最上面那張錢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他是認識的,是他探親時塞給母親的,那些零票,想必是母親平日里賣雞蛋或是賣餘糧攢下的。

肖曉沖顧海洋使了使顏色,顧海洋便搶上來,把母親的手帕收攏了:這裡沒鄉下那些規矩。

母親很倔,不肯收手帕,反倒是一下放在茶几上,零零落落的鈔票就散開了,陳舊的紙幣像落了日久的樹葉,經歷了太多風雨的漂洗,散落在茶几上。

肖曉媽媽拿起一張,攤在掌心裡看,又一張一張地理好,包起來,放到顧海洋母親面前:親家,青島真的不興送聘禮了,你收好了,留著自己用吧,等機會合適了,我們就把孩子的婚事辦了,房子也有了,再添置點東西就成,沒需要花錢的地方了。

母親張著她滿是裂紋滿是老繭的手,像捧刺蝟樣捧著手帕,粲然地笑了,肖曉想起,自己小時候經常有這樣的表情,大多是,她渴望得到樣東西,而媽媽一直拒絕,某天下班回來的媽媽會變戲法樣從包里將這東西掏出來,舉在她眼前晃悠,那時,她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顧海洋在青島的住房,一直是母親的心病,在鄉下,有兒子的父母,哪個不是累脫了幾層皮地勞作,沒房子哪有姑娘肯做自家兒媳婦哩。她扭了頭,美孜孜地看著兒子:房都有了也不告訴娘,我還整天提心弔膽呢。

顧海洋忽然地不知怎麼說好,倒是肖曉媽媽呵呵笑著說:不是孩子不告訴你,那房子是我單位前兩年分的,閑著沒人住,就讓孩子們在那房子結婚成了。

這句話,讓母親愣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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