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吃完25歲的生日蛋糕,肖曉的日子就像雨後的牆角,瘋瘋張張地生滿了霉點。

這些霉點就是男人們,在媽媽的催促威逼下,在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穿梭,奔波在相親路上。

整個秋天令人沮喪,退休讓媽媽像不知為什麼就被遺棄在路邊的孩子一樣委屈,那段時間,肖曉和爸爸都不敢招惹她,儘管媽媽從沒歇斯底里地發過火,但,他們更怕她的眼淚,眼淚是媽媽百試不爽的有效武器,用來表達她的高興,她的不滿,她的傷感,她的憂鬱。

爸爸說過,愛一個人,就不要讓她哭。

晚風涼了,拂在臉上,想打開了冰箱冷凍室的門,梧桐葉子像橘紅的蝴蝶,在秋日的陽光容裹里,起起落落地,簌簌響著,嚶嚶碎碎在涼爽的空氣里,因為退休,媽媽第一次有了悲秋的情緒,若是肖曉或爸爸約她出去走走,她會用眼梢掃一眼窗外,用悲憫的口吻說:人老了,不喜歡秋天的味道了。

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媽媽指著落下來的葉子對肖曉說:葉子一定也有神經有思維,只是它們進化得不夠好,不能像動物那樣支配軀體,在從樹枝剝落的瞬間,它們一定也是疼的、也試圖掙扎過,可,到底還是掙不過老死而去的宿命。

肖曉很是不安,退休這件很容易被人接受的現實,在媽媽這裡,成了生命即將到達終點而預先敲響的警鐘。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肖曉對爸爸說:我們必須把媽媽的注意力從退休上引開。

試了很多種方法,爸爸帶媽媽去社區的老年俱樂部,回來後,媽媽坐在沙發上半天不語,肖曉問她怎麼了,她沉吟了半天才說:老都老了,幹嘛還要弄成花猴子去街邊出洋相呢。

肖曉就笑了,媽媽向來喜靜不喜動,雖然已55歲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要年輕,皮膚依舊白皙,身材保持得很好,無論什麼衣服,套上去都有款有型,這也是媽媽不甘承認蒼老的原因之一。所謂不懼怕蒼老,不過自欺欺人罷了,看看媒體上的養顏廣告就知道,所有有青春的沒青春的女人,都在為日益將是老去的容顏將心驚恐得支離破碎。

秋天末梢,媽媽漸漸接受了退休這一事實,變得無比安寧,不是在陽台上逗弄那隻懶洋洋的大貓就是給昔日老友們電話。

在晚飯桌上,媽媽笑眯眯說:小曉,你有沒有男朋友?肖曉吃了一口飯,笑著說:怎麼,想把我早點趕出門去讓你們享清福?

媽媽哼了一聲:我巴不得養你一輩子,你肯嗎,早晚是要嫁人的,晚嫁不如早嫁,別像我,快三十了才想起來該結婚了,想嫁個好男人只能先等他離婚。

爸爸起身起添飯,表情極不自然,爸爸和媽媽的愛情故事,肖曉隱約知道一些,大約是媽媽相親時沒看上被介紹的男子,但對男方介紹人卻印象深刻,介紹人就是爸爸,一家醫院的醫生,據說那時的爸爸儒雅,慎言,開口一笑,連沉鬱的空氣都會隨著他的笑容生動起來,據說,正是因為這個,還不是前妻的妻子對他看得很緊,晚回家五分鐘就必須電話請假,那時電話還不很方便,所以,下班後,就會有個體面男子用極不體面的速度和姿態奔在城市的街上,這樣並不能一味地避免晚點,他經常要花一個小時甚至更多時間為遲歸的幾分鐘消耗唾液,到最後,就演變成戰爭。

半年後,媽媽闌尾炎住院,在醫院遇見了爸爸,兩人相視一愣,媽媽覺得有點尷尬,被爸爸理解成對手術的恐懼,溫暖地笑了笑說:有我呢,別怕。

那次相親的後繼,沒人提也沒人問。

爸爸那句有我呢,別怕。一下子觸動了媽媽的心,那段時間,爸爸和前妻鬧彆扭,住醫院集體宿舍,沒事就跑到媽媽病房陪她說話,然後愛上了媽媽,愛上她溫言細語說話的樣子愛上她眼神里的無助。

後來,爸爸曾玩笑說:你媽媽充分利用了男人天性中的英雄主義,用柔弱俘虜了我的心。

在70年代,他們的愛情,很是被人不齒一種,大約可歸為男色女盪。媽媽頂著飛長流短,等了爸爸三年,期間,她心定神閑地經過爸爸前妻貼在學校門口小字報上班下班,被校領導數次談話教育,甚至,她在裡面講課,外面是爸爸前妻的哭訴以及叫罵。媽媽一直認為,不是她打敗了那個女人,而是那個女人打敗了自己。

因為人都是有良知的,當一個男人慾要放棄一段感情時,最怕的不是女人對他不好而是對他好,後者讓他於心不忍棄。

男人是死要面子的,既然前妻已將他還試圖遮遮掩掩的面紗撕了下來,他也沒有遮掩的必要了,由著她,將婚姻的創口越撕越大,大到誰都失去了彌補的願望時,一切也就了結了,她把該鬧的鬧了、該毀的毀光了,他再也不欠她什麼,可以凈身走人,就此一拍兩散,相互不欠,人生在世,還有什麼,比沒有良心債更讓人倍感生活舒適?

這些也是爸爸待媽媽好了一輩子的原由之一,為他承受了那麼多委屈,卻沒落一滴淚沒一聲抱怨,他沒得可補償,只好,將一生交到她手裡,由著她掌控所有的喜怒哀樂。

爸爸認為這婚,離得值。

媽媽說:小曉,你25歲了,25歲是女人青春的分水嶺,越過了這道嶺,你就會發現,在男人面前自己一點點趨向被動。

道理肖曉是清楚的,像所有女孩子一樣,她曾有過白馬王子的夢,可,很快就知道,那只是個夢而已,喜歡過很多種類型的男子,18歲時,喜歡身材挺拔衣衫乾淨的氣宇昂揚小男生,21歲後卻突然對那種眼神乾淨清澈的男子失去了興趣,他們的思想乾淨得令人喪氣,和他們在一起,常常出現冷場,她不知說些什麼才能不彼此意興闌珊,每當這時,她就會望著遠處的天空,想起那個男生,排練時他是她的王子,他身材挺拔、五官清朗,能將她托在手掌上旋轉十幾圈。

所有人都認為肖曉應該愛他,因為,他是老師派給肖曉的御用男舞伴,因為,在女多男少的藝術院校里,很多女孩愛他,曾有女孩為他割腕自殺,還有個女孩為了趕在情人節那天送他一條親手編織的圍巾而導致了手指肌肉痙攣。

可,肖曉一點都不愛他,對她來說,他所有的優點,不過是能將她的身體托在手上高高擎起,旋轉十幾圈而已,他只能撐托起她的身體,僅此而已,托不起她的心,更承擔不起她的靈魂。

能讓女孩子燃燒的男人應有善感的心睿智的腦袋,那種愛,近似於宗教崇拜。

當那位被女孩子們的追逐成了王子的男生將她攔在夜晚的更衣室里,抵住了她的眼睛問:肖曉,那些女孩子整天跟著我,你為什麼不吃醋?

肖曉從把他攔在門上的胳膊拿開,淡淡說:我為什麼要吃醋?

說畢,踏著盈盈的月色回寢室了。

第二天早晨,他攔在寢室樓下,問的,還是同樣一句話:肖曉,你為什麼不吃醋?

她在心裡輕輕笑了一下,連如此簡單的暗示語都聽不懂的男人,她怎麼可能去愛。

她仰了頭,一本正經告訴他:我不愛你啊,為什麼要吃醋呢。

他眼裡的迷惑就化做了潰敗,像風中的沙,飄飄洒洒地落下來,兩個月後,系主任去另外一個城區的派出所將他領了出來,他帶著一個熱愛他的女生在小旅館開房,被查夜的警察逮了個正著。

第三天,學院公示欄張貼了對他處理結果,和那位女生一起被勸退。

一夜之間,他們成了學院的新聞人物,他離開的那個早晨,空氣潮濕得有些沉悶,只有老牆上的苔蘚顯得分外昂然,他沒跟任何人道別,只在火車站給肖曉打了一個電話,他說:肖曉,我走到今天全因為你,因為我愛你,我想用別人的身體忘記你,可是,越是這樣你就越是清晰。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了:肖——曉——我——恨——你!!

肖曉黯然地扣了電話,想起了那些女孩,她們那麼愛他,他卻,只肯要她們的身體,這種只肯收留身體的愛情,是多麼的可恥。

所謂因失愛而來的荒唐,說到家,不過是給慾望的放縱找了借口,愛情被牽連其中,成了由頭,成了不幸的幌子。

半年後,這個能用一隻手托著她轉十幾圈的男子,穿著白衣白褲弔死在陽台上,城市的風吹轉了他的身體,那個清晨,人們紛紛仰起頭,紛紛從車子里探出腦袋或是將臉緊緊地貼在不能搖下的公交車玻璃上,看著一個男子因死亡而猙獰了面目的身體,在4樓陽台上轉來轉去,他兩邊的胸襟上分別寫著肖曉兩字,在白色的中式襯衫上,獵獵的艷紅,分外扎目。

晨霧在陽光下漸漸變得稀薄,他們搖搖頭去做各自的事情,好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是的,消滅自己的生命,太個體了,除了剝奪生的權利,除了讓熟悉的人搖頭嘆息,得不到的愛,依舊卧在別人懷裡,得到過的開始了失去,去成全別人的幸福。

僅此而已的簡單。

他的死訊傳來時,肖曉正愛著一位本校的美術老師,他有一頭微微蜷曲的頭髮,高高的個子使他走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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