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死亡遊戲

如果死亡可以成為表演的遊戲,我願意在每一場失望之際,上演一次,然後,躲在死亡的背後,看別人驚慌失措的樣子。

可,這最後一次死亡的光臨,為什麼要以幸福的姿勢開始?

第二天晚上,貝可問江中有沒要到女孩的電子信箱,江中苦笑了一下,打開了自己的電子信箱,指著一封郵件說:「她的,你自己看吧,今天我見識了一樁等了22年的愛情,也是從今天開始,我忽然地改變了對第三者的看法,原來,並不是所有的第三者都是可恥的,有些真是,是夫妻間都未必能擁有的。」

打開郵件,貝可才知,女孩叫清秋,郵件寫得斷斷續續,有的段與段之間,空了很大一塊留白,欲言無序的樣子,看得出她的內心很亂,很痛苦。

我躺在醫院裡,腕上有毛刺刺的疼,白色的紗布遮掩了傷口,我看不到它了,一段時間後,它將變成一個沒有疼感的疤痕,讓我不能忘記,曾在20歲的春天被愛情拋棄。

清明用雙手支撐著潦倒的腦袋,這個生性淡薄眼神略帶憂鬱的男子,是大我8歲的哥哥,小時候,我總弄壞他的文具,把他的課本塗得亂七八糟惹媽媽呵斥,可,我從沒怕過媽媽,每次她開始呵斥我時,哥哥總是第一個跳起來,拉著我,一邊跑一邊回頭做鬼臉。我們不怕她,因為她是一個那樣懦弱、那樣綿軟的女人,她不美,更談不上有什麼氣質,在倜儻而身家漸增的父親面前,從不大聲說話,甚至,父親突兀的一聲咳嗽,都會嚇她一跳。長大之後,我們懺悔小時候總是欺負軟弱的母親,她是那樣的無助,除了一個體面的家之外,最令女人有驕傲和溫暖感的東西——愛情,她不曾擁有過,她想要,父親不肯給。

我和清明曾忿忿發誓,等我們長大,帶媽媽離開這個沒有愛的家,給她幸福。

可,媽媽彷彿等不及了,在我20歲的春天,我們回家,看到她躺在廚房裡,手邊有摔碎的榨汁機,西瓜汁像慘淡的血液,流了一地。

就這樣,突發性腦溢血,結束了媽媽蒼白的一生。

送母親下葬回來的路上,父親默默拉過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很冷,然後,把手抽出來,哭了。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可是,沒有了媽媽讓我感覺冷,想找些東西填塞空蕩的心,於是,我約那個被暗戀了很久的男生去看電影,去喝咖啡,然後,把他逼在寢室的角落裡問:「你喜歡我么?」

他點了點頭,可我還是看出了他的眼神,像在獵網尋找縫隙伺機逃跑的動物,我逼住他:「那麼,我們談戀愛好嗎?」他惶恐的眼球轉得飛快,然後說:「外面有人喊我呢。」我伸頭看窗外時,他以我從未見過的速度逃掉了,窗下,只有一片黃的眩目的連翹,在靜悄悄地開。

我的愛,是他的恐慌,他的愛,不肯給我。

就在那天晚上,父親說:「我給你們找了位新媽媽。是上司宣布決定的口吻,沒絲毫商榷的可能。」

清明看我,我看著天花板,沒人說話的客廳,靜得,好象空氣都停滯了。

夜裡,我哭了,為無常的、人走茶就涼的愛情;為我放棄了自尊,也追不到的——愛情。

然後,我用鉛筆刀切開了手腕,如果死亡是我唯一能夠選擇的抗掙,我無力掙脫,滴答滴答的聲音從腕上墜落,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輕……

茫茫的白色,刺疼了眼睛,我躺在白色的床單上,在醫院裡,我沒有失望也沒有喜悅,我只是喜歡用死亡來表達內心的絕望,至於結果怎樣,我不是太在乎。

清明攏起的手支撐著額頭,他的手那麼瘦,瘦的青筋突起,那麼憂鬱的一雙手,28歲的他,內向憂鬱,公司里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而他,總是形單影隻地來去,當我問他:「難道沒有一個是你喜歡的嗎?」

他就叼起一根香煙看我,笑得很是輕盈:「我不知道她們愛的,究竟是我這個人還是懂事長公子的身份。」

是啊,在這個慾望膨脹的時代,誰又知道,某張笑顏的背後,有顆怎樣的心呢?忽然地,我落下了淚,想起了那個寧肯逃掉也不要我愛情的男生,我愛他的真實和倔強。

父親也來看我了,他總是不停地到走廊去打電話,聲音溫暖,他從沒用這樣的口氣對媽媽說過話,電話另一端的人,肯定是那個即將要做我後媽的女子。

我坐起來,把床頭柜上的花籃扔到地上,指著它,對清明說:「哥哥,替我踩爛了。」

父親走進來,我不看他,一聲嘆息之後,病房裡就剩了我和清明。

清明抱起我,攬在懷裡,說:「清秋,我求你不要這樣,以後不要用死嚇唬哥哥了好么?」

我伏在他的肩上流淚,然後,狠狠地咬了他,他沒吭聲也不動,推開他時,我看見了他滿臉的淚。

出院時,他牽著我的手,走在開滿薔薇花的老街上,這些年,我習慣了被他牽在手裡,他給的寵愛甚於父親以及媽媽。

薔薇花香灑滿了街道,我轉回頭:「如果能,我願意是你的女兒而不是爸爸的。」

清明站住了,鬆開了手,捧起我的臉:「你太瘦了,如果你不是我的妹妹多好,我會娶你的。」

我跳起來,打他,他壞壞地笑著,飛快逃了,笑聲振得滿街的薔薇都在顫抖。

這年春天的末梢,父親娶回了他的新娘,我原以為,那肯定是個漂亮得有些妖嬈的女子,卻不是,她已近中年的樣子,眼神里有暗淡的滄桑,像秋天的水,漂來盪去的。

父親舉行婚禮的那天,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夜裡,門外,有躡手躡腳的走動聲。

早晨,她燒了我最喜歡的醪糟蛋湯,我嗅到了味道,卻連看都沒看一眼,越過餐桌,從冰箱里掏東西吃,父親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清秋,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我吸著冷凍的酸奶揚了揚眉毛:「你們早就認識了吧?等這一天等了多久了?」

啪的一聲響,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我沒有哭,只是看著粘稠的酸奶沿著我的手,慢慢流淌。

我收拾了一下東西,清明追出來,一聲不響地跟在身後,我說:「以後,我不回這個家了。」

清明拉著我,說不出話,開車送我,我說:「哥哥,以後就剩你是我的親人了。」

他看著我,突然抱緊了我:「我會經常去看你。」

「哥哥,你要替我報仇。」

他不說話,沉吟半天,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抓起他的手,咬了一下,跑上女生宿舍,屬於我的床,因為我很少來睡,成了另外三個女生的雜務堆積站,累得我滿頭大汗才收拾完。

幾乎每個黃昏,清明都會來看我,他帶我出去吃飯,在學校操場散步,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我的戀人而不是哥哥,我不解釋,清明也不要求我去解釋什麼。

有時,我們會說說那個女人,我們用那個女人來稱呼繼母。

清明告訴我,那個女人很溫柔,待人很溫和,完全不像傳說中的惡繼母,我翻著白眼敲他的額頭:那是籠絡你的手段,看你傻樣吧。

可,下次見了,他還是這樣說,我就嘲笑他被那個女人用手段收買了,都替她做是說客來了,清明就指天發誓,說她以前沒結過婚,也不可能再生自己的孩子了,對我們好,是正常的。

我還是不能原諒,他們怎能在媽媽屍骨未寒時結婚呢?

一次,清明和我坐在操場看台上,我指著那個跳躍在籃球架下的男生說:「我還是那麼愛他,因為他拒絕了我的求愛,我要得到他。」

清明的目光順著我的手指望過去,久久不語,如自語般說:「是么?是么…………」

那麼長的時間,他的目光收不回來,跟著那個男生的身影在操場上跳躍,我在他眼前揮了一下手,他轉過頭,獃獃地看著我:「清秋,如果我不是你親生哥哥,你會怎樣?」

「捉弄我?如果你不是我哥哥,你應該是我的初戀情人。」

「千——真——萬——確,我不是你親哥哥。」

我愣愣地看著他,舉手打他:「你又騙我玩,你又要欺負我……」

清明垂下了頭:「你被抱回來時,我已經八歲了,我清楚地記得父親抱你回來的情景,滿街的雨,你蜷縮在爸爸的懷裡,像一隻熟睡的小狗。」

「你騙我,你騙我……」我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可是,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了解清明的所有眼神的真實程度,這次,他真的沒有騙我。

「誰能證明你說的是真話?」這樣說著,我就傻了,傻得眼淚刷刷落,好象被人告訴我活過的這20年全部都是虛幻的,我擁有過的親情,原本是帶些施捨味道的垂憐。

我失魂落魄地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清明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走到第10圈時,我突兀站住,轉身,死死盯住清明:「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愛你,從你12歲起,我就想好好守護著你長大,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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