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起床後阮正東吸了一會兒氧氣,又吃了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給父母打電話,阮正東跟父親說了數句,忽然說:「爸,您等一下,我讓佳期給您拜年。」然後就將電話塞給佳期。

佳期一下子嚇得呆掉,拿著電話半晌說不出話來,聽筒那端終於傳來笑聲,十分親切地說:「佳期,新年好。」

她輕聲說:「新年好。」

「叫西子來講吧,我聽到她在旁邊笑啊。」

佳期答「是」,馬上把電話給江西。

倒是江西講完後,阮正東的媽媽又特意讓她接電話,問她阮正東的情況,又叮囑她自己保重身體,跟她說了許多話。

中午的時候阮正東有點疲倦,他回自己房間午睡。

下午三點他仍未起床,佳期有點擔心,走上樓去看他。

輕手輕腳到他的房間去,他背對著房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似乎還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覺得恐慌,急急地走過去,一顆心怦怦跳,伸出手,試探似的按在他肩頭。

他微涼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沒有轉過身來,依舊躺在那裡,卻握住她的手,聲音似乎很平靜:「你放心,我不會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聲說:「大年初一,不許說這種話,呸,呸,百無禁忌。」

他轉過身來,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無忌。」

過了一會兒,卻又說:「佳期,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別在我身邊。請你一定要走開,不然我會受不了的。」

她幾乎失態,連聲音都走了調:「你再說,你再說一個字,我馬上就走掉,永遠也不回來,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現在就走,如果可以,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她眼淚簌簌地掉下來:「我不許你說,你不許再說!」

他竟然還在笑:「說說我又不會馬上死掉。」

她恨極了咬他,眼淚突然就往外涌,牙齒隔著衣服,還是深深地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地嗚咽,像是受傷的小動物,沒有辦法再保護自己。腿發了軟,於是蹲下去,環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來,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覺得像是被剝了殼的蝸牛,只有最軟弱最無力的肉體,沒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空氣里。她一直以為可以有機會,可是他偏偏這樣殘忍,命運這樣殘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懼的事實。

他也下了床,伸開雙臂慢慢抱著她:「佳期,我以後再不說了。」

她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阮正東,你欺侮人,你怎麼這樣欺侮我……」揪著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難以抑制地戰慄:「你怎麼可以這樣欺侮我,你騙我,你讓我相信。你把我騙到這種地步,你卻要撇下我。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我,什麼時候都不再離開我,可是你騙我。你騙我。」

他抱著她,慢慢哄著她:「我不說了,我以後再不說了,我錯了,我再不說了。」

她緊緊抓著他,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緊緊抓著他。如果可以,就這樣抓著他。

她知道自己不該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壓抑幾乎在崩潰的邊緣。一直是這樣,從來就是這樣,太好的東西,她永遠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麼。

不管是相依為命的父親,還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將更徹底地失去一個人。

她一直以為,無法再開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卻早已經開始。

而她掙不開,逃不掉,眼睜睜看著,只是千刀萬剮,身受這世上最可怕的凌遲。

他用手指拭她臉上的眼淚,她的身體還在劇烈地顫抖著,深深地低著頭,不肯抬起來,讓他看見自己的淚痕。

他說:「佳期,別哭了,是過年呢。」

他說:「我想要你陪我,就我們兩個人。」

佳期一整天陪著他。

兩個人在家裡看電影。

《The English Patient》。

當背景音樂響起,鋼琴沉重而悸動,交響樂驟然爆發出情感的噴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搖搖晃晃的飛機終於出現在視線里,沙發里的佳期靠在阮正東的肩頭,不知不覺已經淌下眼淚。

他只是將紙巾盒遞給她。

她含淚笑著,說:「越來越沒出息了,看部電影也會哭。」

他還是很輕鬆:「早知道就看喜劇了,《河東獅吼》就挺好的。」

佳期說:「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幾年前的了,我要看《滿城盡帶黃金甲》,這片子聖誕節前上映的時候錯過了檔期,我都沒看到。」

他說:「那片子不是喜劇啊。」

她說:「花了三億拍出來還不是喜劇啊?那中國大片真的沒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開來。容顏清減,但依舊風流倜儻。

傍晚佳期自己開車送他回醫院。

已經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說:「我們在外面吃晚飯吧,醫院的菜實在太難吃了。」

她說:「可是我們答應俞院長,要按時返院的啊。」

「只是遲幾個小時嘛,讓我再吃頓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總不能讓我餓著呆在醫院裡吧。」

她拗不過他,只得問:「那我們去哪兒吃飯?」

他想了一想,說:「金茂俱樂部。」

那麼遠,還在浦東,得過江。

而且又貴得要命,上次和周靜安出差來上海,結果慷慨的客戶請她們在金茂俱樂部吃過一次飯。餐廳位於第86樓,光是上去就換乘了三部電梯,走過迷宮似的通道,幸得有專門的服務生領路。

事後,周靜安說:「下回誰要是再請我在那裡吃飯,我立馬要求折現金給我得了。」

佳期陪著阮正東上樓,他現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攙他,只好裝作挽著他的手,慢慢地陪著他走。

可是氣氛很好,餐廳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觀景玻璃,視野開闊。傍晚時分,窗外整個上海幾乎盡收眼底,高樓林立的萬丈紅塵,而遠處暮色沉沉,天地遼闊。

身在這樣高處的瓊樓玉宇,只是俯瞰眾生。

招牌菜水晶蝦仁吃口一流,海鮮湯極鮮,水果拼盤更是食色動人,在盤底乾冰的縷縷白煙下,每片水果都晶瑩剔透似藝術品。

阮正東似乎胃口不錯,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沒有這樣吃過東西了。他對佳期說:「這裡以前是會員制,十分安靜,現在客人好似多了些。雖然這裡的菜式一直尋常,可是風景好。」

佳期說:「買櫝還珠。」

他微笑:「誰叫我偏偏不喜歡那顆珠子,而是喜歡那隻盒子呢。」

佳期沒有說話,他忽然說:「我還有一件禮物想要送給你。」

她說:「你給我的已經太多了,我不想要什麼了。」

他微笑著向她伸出手:「跟我來。」

有人在餐廳外等候他們,阮正東向她介紹,原來是酒店的公關部經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著他們搭乘員工電梯上樓,然後穿過嘈雜低矮的機房,阮正東相當吃力地慢慢走著,可是他盡量走得很穩,只是沉重地呼吸。佳期心裡難受,卻只能放慢腳步,根本不敢伸手攙扶他。

他們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卻走了很久才走到。

隱隱約約已經猜到一點,可是當那條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現在眼前,她仍舊幾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並不長,圓形的甬道,通向黑絲絨般的夜幕,盡頭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將手遞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們走得極慢,他攥著她的手,大半個身子已經不得不倚靠著她,她就這樣握著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圓形的孔窗前,風吹拂著她滾燙的臉頰,而視野豁然開朗,他們立在金茂之巔,立在瓊樓玉宇之巔,立在這城市之巔。幾乎如同立在這繁華世界之巔。

天與地之間,是陸家咀無數樓宇,不遠處的東方明珠,剛剛亮起燈。

幾乎是突然之間,對岸外灘建築物所有的燈齊齊亮了,華然璀璨,像是一顆寶石,熠熠生輝,流光溢彩。無數金色的燈光燈柱,射燈掃勾出建築的輪廓,彷彿一卷雕鏤精美的金箔畫,華麗得幾乎奢侈,鋪陳出眼前的盛世繁榮。

風吹動他們的衣裳,飄飄拂拂,衣袂若舉,而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彷彿是做夢一般,明明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說道:「新聞從沒有預告,說今晚上海會燃放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後來有關方面突然覺得,如果今晚不燃放焰火,不能體現歡樂祥和的新年氣氛。」

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得如同一個真正的謊言。

她不能置信,無法言語。

天空中隱約傳來沉悶的「嘭」的一聲,一朵碩大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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