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她終於給阮正東打電話,說自己還有點事情沒有辦完,所以推遲一天回去。

他並沒有疑心,語氣輕鬆地回答她:「行啊,遲一天就遲一天,不過我要收利息。」

他向來喜歡如此說笑,她沒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麼過去的,像是做夢,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了西郊,她見到他當年開發的第一個樓盤,山清水秀,別墅隱在其間,十分幽靜。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卻是他自己的。

當她看到那寬敞的舊式廚房,看到那套中國大灶時,他只是含笑:「我答應過你,終於能夠辦到。」

當年的一句玩笑話,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做到了,這麼多年,他辛苦地賺錢,終於是做到了。他給她蓋了大房子,砌了中國大灶。

「那時候我一直想,我們要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然後生幾個孩子,夏天的晚上我們在葡萄架下吃飯,孩子們也許會問,爸爸,你是怎麼追到媽媽的,等那時我就可以把我們這麼多年的辛苦,一點點講給他聽。」

她含笑聽他講著,深冬一點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額頭,輕淺躍動,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可是這樣清醒,任那疼痛,一點一點地侵襲。

他們都不提明天,只是如舊友重逢般默契。然後開車去附近鄉間農家,買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飯,結果兩個人嗆得直咳嗽,費了好大的勁才生起了火,飯蒸稀了,菜也炒得並不好,可是總算是做熟了。

終於能坐下來,對著一桌的小菜。她笑著說:「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氣一樣關掉,弄得我手忙腳亂,還是炒糊了。」

他沒有動筷子。

最後,她說:「吃吧。」

他低下頭,慢慢地夾起萊,放進嘴裡。他們兩個人都吃很慢,一點一點,將每一顆米飯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縱然無法重新拾起,可是這樣經歷過,總是值得。

吃完飯後她去刷碗,雖然有洗碗機,可她站在水槽前,一隻只清洗乾淨,她洗得很用心,一點點洗著,把每隻碗、每隻碟子,都洗得潔白無瑕。孟和平拿了一塊干抹布,站在水槽旁邊,將她洗好的碗一隻只擦乾。門外的陽光投進來,照見他的身影,瘦長瘦長的影子映在地上。

佳期把一摞洗乾淨的碗,放進消毒櫃里去。

就在她踮腳的時候,他忽然從後面,抱住她的腰。

她動了一下,卻停在了那裡,並沒有回頭。

他將臉埋在她背上,她還是那樣瘦,肩胛骨單薄得讓人覺得可憐。隔了這麼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記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過的她。

「佳期。」他的聲音很低。

她沒有應他。

他說:「將來,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還在嘩嘩地淌著,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才說:「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因為我會一直等你。」

他說:「我會等著你,一直等,一輩子。」

「如果這輩子,我等不到你,我還會等,我等到下輩子。」

「哪怕下輩子我仍舊等不到你,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會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為止。」

她不能言語。

水嘩嘩地流著,就像是在下著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彷彿繩索,無窮無盡抽打卻是無法停止。

他們都不能夠,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執狂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鏤在心上,無法碰觸,無法遺忘。

她終於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他說:「好。」

他說:「不管你要我答應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送她到機場。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裡,對他說:「我們說好的,你不許下車,不許進候機廳,你要轉過臉去,不許看著我,我走的時候,你不許再記得我,從今以後,你要永遠忘了我。」

她每說一個「不許」,他就笑著點一次頭,重重地點頭,始終微笑。

最後,她說:「我走了,你把臉轉過去。」

他聽話地轉過臉,背對著她。

她拎著箱子,下車,急急地往候機廳去。

他坐在車上,一直聽話地,背轉著臉。

他從後視鏡里,看著自己,極力保持著微笑的樣子,眼淚卻靜靜地淌了滿臉。

他明明無法做到,可是全都答應下來。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不管她說什麼,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身後是巨大的機場,無數架飛機轟鳴著起落,進出空港。

而有一架飛機,載著她,離開他。

他答應了她,絕不回頭看,絕不看,她離開他。

從此之後,人各天涯。

佳期走得很快很急,進候機大廳時,廣播正在最後一遍催促:「飛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經開始登機,請搭乘該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儘快辦理登機手續。」

大廳里都是人,無數熙熙攘攘的旅客,從這裡離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覺得自己軟弱而茫然。

阮正東總是說,她有一種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實那是因為怯懦,所以總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謂的勇敢其實只是蝸牛的殼,看似堅固,實際上卻不堪一擊。

她卻只是懦弱地想要逃避。

她沒有辦法命令自己,身邊那麼多人走來走去,可是她覺得孤單得令自己發抖。

她的腿發軟,幾乎沒有辦法再站立。終於將行李放下來,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從她身邊經過,而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累極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來,累到了極點,只想快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一場。可是心裡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親的那個家去。溫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交給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麼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睏倦到了極點,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變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裡去,寧靜而安全的小小舊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沒有力氣堅持,她再也沒有力氣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樣遙遠,可是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

出了機場她攔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來,這座城市的黃昏,彷彿比北京更冷。

司機並不情願跑長途,她加了一百塊錢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離帶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的,因為車速快,夜色朦朧中,那些排列整齊的植株彷彿是柵欄,幾乎連在了一塊兒。而橙黃色的小圓點,反射著車燈的光,排成漫長而寂寞的隊列。

的士司機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並不好,唱到中間有點卡,有輕微的吱吱聲。

一首老歌,反反覆復地唱:「等你愛我……等你愛我……」

很俗氣的歌,是許多年前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曲,那樣執著,那樣堅定,可是誰有足夠的勇氣,真的將愛情進行到底。

小鎮的夜色在點點燈光中顯得格外寧馨。

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走下了橋,站在熟悉的巷口,兩側房子里電視機的聲音隱約可聞,她卻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會再有了,她曾有過的一切。她的家,還有最疼她的父親,都已經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滿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風吹得她手足冰涼。

父親去世後,為了償還那五萬塊錢,她把同父親一起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給賣了。還有廠里給的一點撫恤金,她自己上班攢下來的一點點錢,東拼西湊,將因為醫療費而用掉的錢全部湊齊,存回那張銀行卡,然後寄到瀋陽去。

她不要欠一毛錢,父親也不要欠一毛錢。

對於那個人,那件事,她不願意父親有任何屈辱的姿勢。

那是她欠父親的債,她連最後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們的家,換取父親最後的尊嚴。

那是她與父親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讀大學之後,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總覺得彌足珍貴。每一次回家,遠遠地看見牆後小樓的一角,心裡就會覺得驟然一松。

她是回家來了。

哪怕在外頭再難再累,只要想到還有家,還有家在那裡,她總是能夠忍辱負重。

只要有家在那裡,她的家在那裡,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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