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走廊一端是廂房,另一端則是廚房及儲物間,廚房裡頭裝修的竟是最舊式的,砌著傳統的大灶,細而筆直的煙囪,令她覺得十分罕異。

問他,他只是說:「每次開車在鄉間,遠遠看到炊煙,就會讓人動了歸心。」

她信口就猜:「那這套房子,你難不成是為自己建的?」

他說:「是啊,總是做夢自己將來老了,可以住在這裡,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黃昏時分到山上散步,遠遠地看見炊煙,就下山回家吃飯。」

她說:「那是小龍女與楊過,神仙眷侶才做得到。要是你愛的那個人,不願意住在這麼遠的郊區怎麼辦?再說這種中國大灶,有幾個人會用這個做飯?」

他沒有做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說自己是做夢啊。」

暮春的太陽那樣好,斜斜地穿過檐角,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在花蔭里,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來彷彿有點不真切,那笑容是虛的,眉心微微皺著,神色憂鬱而怔忡,彷彿想到了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想。她忽然突兀地想要伸出手去,撫平他的眉心。

開車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那條路正在翻修,他那時開一部半舊的三菱越野,車況並不好,結果一路顛簸,車壞在了半路。他打了電話給修車行,離市區太遠,拖車過了很久都還沒有來。他們兩個人枯坐在車裡等,四處漆黑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而車外萬籟俱靜,夜空岑寂深邃,星子大而明亮,她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擠擠的星星,像黑絲絨裙裾上綴滿冰涼的水鑽,低得彷彿觸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猶重,車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她打了一個噴嚏,他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她接過去穿上,外套還有他的體溫。

坐著越來越冷,他們只得盡量說話來分散注意力。從小時候各人的糗事講到最近的財經新聞,能講的話題幾乎都被他們挖空心思翻出來講了。江西覺得饑寒交迫,又餓又渴,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終於看到雪亮的燈柱一晃一晃,出現在遙遠的路端,車聲轟隆隆的漸漸近了,終於可以看出是拖車,她高興地拉開車門跳下去,回頭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他的外套籠在她身上,又長又大,袖子太長彷彿戲台上的水袖,而她笑盈盈地回頭,臉大半融在黑暗裡,在閃爍的車燈里她看到他注視著自己,溫柔而眷戀。

她的心忽然一動。

後來過了幾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將外套還給他。

才不過早晨八點,秘書剛上班,見到她對她說:「孟總昨天加班,又睡在辦公室呢。」

她敲門卻沒有人應,推開門進去,屋子裡也是靜悄悄的。桌子上橫七豎八放的全是圖紙,地上散放著七零八落的樓盤模型,她小心翼翼繞過雜物,回過頭才看到他原來窩在牆角的沙發里,裹著毯子還沉沉睡著。

在夢裡他的眉頭還是皺著的。

她小心翼翼地彎下腰,試探著伸出手去,終於觸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覺溫暖而柔軟,她忽然膽子大起來,慢慢湊近,終於吻下,吻在他的眉間。

他突然驚醒,睜開眼睛,一剎那目光里彷彿有幾分迷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西子?你在幹嗎?」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親你,我剛才偷偷親你了,你要是覺得討厭,我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時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樣子:「妹妹,你別玩了行不行?」

她揪著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終於呆掉。

就是這樣開始的吧,也算是開始了,反正她老愛跟他在一塊兒,常常給他打電話,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時候她卻偏跟他搗亂,他偶爾還是脫口叫她「妹妹」,把她當小孩子。

漸漸還是論到婚嫁,因為孟和平的母親特別喜歡她。

孟媽媽有胰腺癌,已經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療。

江西陪他去看過孟媽媽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關係並不好,不知道為什麼。尤其是他的母親,每當他母親說話的時候,他永遠只是沉默。而且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她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仍孤獨而煢然,令人心疼。

孟媽媽見了她,總是長吁短嘆,說:「和平也快三十歲了,幾時把你們的事辦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臨終前,她也並沒有等到他們結婚。

孟媽媽病危的時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她先趕到醫院,最後孟和平終於趕回來了。

臨終前,孟媽媽一直拉著她的手,那時孟媽媽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媽媽……錯了……」她的聲音斷續而零亂,「和平……」

孟媽媽的眼睛一直望著他,流露出企盼。

他終於握住母親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親的手更冷,當孟媽媽的手漸漸冷去,他仍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那是她第一回看見他哭。

默默流淚。

是從那時起,她就下了決心,自己以後要再不讓他的眼睛裡,流露出那種悲傷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總是笑她:「你真是厲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塊兒。我就不行,從小一塊兒長大,跟你哥在一塊兒總會讓我有種亂倫的錯覺,這輩子註定只能當手足。」

哥哥曾經很喜歡盛芷,但也許只是喜歡。她沒有想到,哥哥還可以愛上別人。

李阿姨到書房來找她,就在門外敲門告訴她:「西子,和平的電話。」

他在電話里問她:「等會兒出去吃飯好不好?我在外灘三號訂了位置。」

她答應他。

然後回房間換衣服,重新化妝,一切妥當下樓去,阮正東與佳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看到她,佳期問:「晚上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飯?」

阮正東說:「你看看她已經換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約會,怎麼會跟我們出去。」

佳期已經換了拖鞋,阮正東於是問:「怎麼一回來就把鞋換了?過會兒反正還要出去呢。」

佳期說:「你從來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張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說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齡那種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東哈哈笑,說:「可是我認得另一個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聲,說:「盛芷是不是?」

阮正東最頭痛她提這個名字,連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幫菜好不好?」

佳期還沒有答話,江西忽然問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東說:「她穿六號。」

他陪她買過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記得這樣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話,不由微有窘意,誰知江西卻說:「我昨天買了雙鞋,買小了,正是六號的,你要不嫌棄的話,送給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沒穿過的。」

佳期聽她這樣說,如果推辭倒怕江西見怪。於是江西就將鞋拿下來,讓她一試,倒是恰到好處,不大不小。

阮正東說:「這雙鞋挺漂亮啊。」

江西說:「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東聽她語氣悵惋,不由笑了:「我知道這個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給你買一雙,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來:「真沒誠意,對我也這麼小氣,起碼要買兩雙給我才行。」

她手機響起來,是孟和平打來的,問:「我現在過去接你?」

她說:「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可以。」

外灘三號的「Jean Gees」餐廳頗為知名,江西與孟和平來過幾次,江西以為孟和平又在這裡訂了位置。誰知他攜著她上瞭望江閣的頂層,頂層包間的貼身管家已經在餐廳門口等候他們,笑盈盈替他們推開門。

包間很小,江西聽說過這個地方,所有的人都說是絕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兩個人。小小的一張圓桌,錯落地燃著燭光,點綴鮮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過玻璃,整個外灘盡收眼底。黃浦江兩岸,所有的建築都彷彿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著浦江西岸,無數舊時代的建築,在迷離的燈光投射中彷彿籠著歲月的金沙。外灘流淌著車燈的河流,而江上流動著兩岸燈光的倒影。游輪曳著灧灧的流光緩緩駛過,浦東的建築遙遙看去,如晶瑩剔透的瓊樓玉宇,更像是反射著日光的水晶簇,叢晶林立,光芒四射,彷彿天上所有的星,正紛紛墜落,連綴天上人間,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舉世無雙。

再華麗的言辭亦覺失色,從這個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華的一端浩然鋪陳,俯瞰眾生繁華。

他說:「盛芷向我推薦這裡,她說這裡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場所,而且據說直到目前,這裡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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