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律師事務所位於所謂的CBD黃金地段的寫字樓,全玻璃幕的走廊與開放式的辦公區,大叢大叢的綠色植物。徐時峰的辦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照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車如流水的街,放眼望去一覽無餘的繁華市景,所謂萬丈紅塵。

佳期每次來都嫉妒:「你這辦公室簡直可以當花房。」

徐時峰不以為然:「高處不勝寒。」

其實他只在辦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寶貝,那顆仙人球還有一個名字叫「如如不動」。佳期覺得這名字真的很合適,因為養了這麼多年,那顆仙人球還是老樣子,都沒有長大過半圈。真難為他留著這顆刺兒頭這麼多年,這中間他還搬過兩次辦公室,每次搬辦公室都是他親自抱著這顆刺兒頭先進去,才算是安身立命。從徐時峰的合伙人、歷任秘書、助手、下屬到事務所負責打掃衛生的歐巴桑統統都知道,徐大律師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絕不能碰,誰要敢無意間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師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殺死你。於是業內同仁紛紛傳說是一位神秘的風水大師指點,教他在桌上放這樣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驅惡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時峰才可以這樣手到擒來,大小官司都打得揚眉吐氣。

只有佳期知道,其實那盆仙人球是當年安琪送給徐時峰的,所以才被他當寶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師那顆心肝寶貝長長的尖刺,口中還念念有詞:「刺兒頭刺兒頭快開花,開花就娶你回家。」

徐時峰覺得鬱悶:「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動。」

佳期嘆氣:「如如不動,那豈不一輩子開不了花?」

徐時峰瞥了她一眼:「又怎麼啦?」

佳期想了想,還是說了:「阮正東你認識嗎?」

徐時峰說:「能不認識嗎?說起來我跟他還都是四中出來的,不過他比我低一屆。他爹那會兒還在放外,任省委書記呢,家裡都沒人管他。當年在學校也是個人物啊,好事壞事凈出風頭,聽說他們那屆還有女生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華,沒想到高中讀完,他竟然跑去當兵了。把人家給傷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沒準真追到部隊上去了。」

佳期氣餒:「怎麼歷史就這麼不清白?」

徐時峰這才生了警惕:「你問他幹什麼?那幫高幹子弟你最好別跟他們攪和,就沒一個好人。」

佳期不覺好笑:「我跟你攪和了這麼多年,也沒瞧出你是一壞蛋啊。」

徐時峰隨口就反駁:「少在這裡信口開河啊,誰跟你攪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嘆氣。

徐時峰又批評她:「小小年紀,怎麼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聲:「大哥?」

徐時峰揚起眉,他表示疑惑時總是這個小動作。

佳期終於問:「你怎麼不去找安琪?這麼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後冬日的陽光,薄薄的像一層紗,虛虛籠在人身上,他的臉一半在陽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陰影里,看不出是什麼表情。過了好久,他往後靠在了椅背上,於是整個臉都在背光里,才彷彿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著咖啡杯,低頭呷著又苦又澀的咖啡,不再追問。

他卻長長吐了口氣:「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點兒。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會發狂。我就寧可當鴕鳥,把頭埋在沙子里,一日復一日,相信她只是離開我,不再記得我,而我終有一天也會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著他。

「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不會像愛她一樣愛別人了,而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它給找回來。就是這樣子,明明知道,所以不願去面對。我做錯了許多事情,才會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運,以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爭取,狂妄自大得幾乎可笑。後來才知道有些東西很脆弱,無法彌補,無法重來。」

他臉色平靜,聲音也是,但佳期覺得很難過。

他說:「所以有很多時候要學會珍惜。」

佳期只說:「大哥,我們去喝下午茶吧。」

吃飽了,她的心情就會比較好。

事務所附近有一家環境很好的咖啡館,佳期愛吃他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兩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淇淋,一時嘴饞,於是又點了黑櫻桃與朗姆酒的雙球吃掉,結果終於胃痛。

徐時峰拿她無可奈何:「你怎麼就這樣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氣無力地跟他開玩笑:「真要沒辦法的話,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謝不敏:「謝謝,求婚這種事,我比較喜歡自己來。」

佳期笑,徐時峰想了想,問她:「你跟阮正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漸漸消失,低聲說:「他病得很嚴重。」

徐時峰說:「不能吧,不聽說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該從何講起,顛三倒四,最後也不知有沒有將事情講明白,反正一番話拖泥帶水終於是說完了,捧著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時峰沉默。

她也不做聲。

音樂聲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聲音色純凈,彷彿自言自語地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 『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聲細微低密,就像是耳語。茶杯里的熱氣裊裊升起,佳期看著窗外,隔著大玻璃窗子,外頭是蜿蜒的街,車河無聲流淌,在這樣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點晴暖。

最後徐時峰才說:「那你這是要做什麼?憐憫他?還是覺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發白,有一點虛汗,因為胃痛,隱隱約約,總像是在心口。

徐時峰說:「你這樣做,是害人害己,阮正東是什麼人,他有多驕傲你知不知道?當年他跟他爹賭氣,竟然自己申請到加州理工的全額獎學金去了美國。就這樣一個人,他要知道你是覺得他可憐,比殺了他還讓他難過。」

佳期心裡亂,拿手擋住臉。

徐時峰嘆了口氣:「你不要誤人誤己。」

佳期放下手來,說:「我並不是可憐他,我是真的喜歡他——喜歡他這個人。是的,我目前並不愛他,可是我想幫助他,讓他在生病的時候也能過得比較快樂。我沒有想過其他,我只是正在努力地嘗試,也許這輩子我真的不能再愛別人,也許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單純想讓他高興一點。你罵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過去他為我做了很多很多,讓我覺得很感動,讓我覺得,我要盡我所能。」

徐時峰連連搖頭:「你怎麼想得這樣簡單?你這樣陪著他,能有什麼將來?即使將來他病好了,你們也沒有希望真能在一塊兒,阮家是什麼樣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誰的兒子?」

佳期靜靜地說:「我知道。」

她說:「有次我到醫院,結果碰巧遇見他媽媽。我看過幾次新聞,後來認出她。」

徐時峰一時無語:「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時候真是叫人無法可施,你明知前頭是個火坑,你還往裡頭跳。」

佳期垂下頭去:「大哥,隨便你怎麼罵我,我就是這樣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樂,哪怕是一天一小時一秒鐘,我都會陪著他。如果他能好起來,將來讓我離開他,我也高興。如果萬一……那麼我更應該陪著他。」

徐時峰狠狠地掃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還有幾年能耽擱,你將來還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讓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沒想過將來,反正我一個人習慣了,我只要對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時峰終究問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給放下了?」

佳期仍舊微笑:「是啊,我已經忘記了。」

她打車去醫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實在疼得受不了,於是到了醫院之後,就順路先去門診掛了個號,正排隊等著,忽然看到前面的人,模樣好像是大學時代的室友絹子。

佳期以為認錯人,因為絹子畢業後跟著男友常劍波回了上海,後來又出國,漸漸斷了聯絡。所以她雖然覺得像,但連望了好幾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後還是絹子一轉頭看見了她,又驚又喜脫口而出:「小彈弓!」

沒想到真是絹子,兩個人只差沒在人來人往的門診部擁抱熱吻了。

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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