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有次泡吧周靜安喝高了,捧著杯晶瑩透亮的JACK DANIELS對佳期不勝唏噓地感嘆:「那時候年輕,什麼都沒有,可是有勇氣。」

每次想起那些遙遠的過往,佳期總覺得周靜安的這句話,又傷感又堅強。

並沒有過很多年,可是有許多事情彷彿已經是前生,連佳期自己都覺得,那樣執著,那樣堅持,彷彿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阮正東有一次說:「你有時候真有一種孤勇。」

不如說她笨。

自從那個尷尬的早晨之後,他們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面,阮正東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倒也是尋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點打電話給他,他明顯還沒起床,聲音里都透著睡意,聽出是她的聲音後彷彿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說:「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想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找到鑰匙,還專門叫人送來。」他哦了一聲:「原來就為這個啊。」佳期有點內疚:「我就是丟三落四的,鑰匙是在你車上找到的嗎?」他卻沒回答,只是笑:「那你打算怎麼謝我?」

佳期覺得頭痛,又被他敲竹杠。

晚上阮正東來接她,因為是周末,下班也比較早,佳期笑吟吟打開車門就問他:「到哪裡去?」

阮正東瞥了她一眼:「神采飛揚啊,談戀愛了?」

「哪兒啊,」佳期笑著說,「跟的一個大客戶終於拿下了,老闆一高興,這個季度的獎金給得特別痛快。」

阮正東不以為然:「你就愛錢。」

佳期「切」一聲,說:「我要像你一樣有錢,我也不愛錢了,我改愛人去。」

阮正東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樣,你只怕連人也不能愛了。」

佳期咦了一聲,打量他:「你這是怎麼了,受什麼打擊了?還有誰能打擊你啊?」

阮正東不搭理她,周末的黃昏,交通塞得一塌糊塗,他們夾在滾滾車流中,簡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覺得奇怪:「我們去哪兒?」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幹嗎?」

他答:「去買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憑什麼啊?」

他慢條斯理地宣布:「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騰出只手,取出身份證拿兩隻手指夾著,她接過去一看,竟然真是這一天。佳期氣憤:「你那廚房,跟裝修雜誌上的樣板間似的一塵不染,哪裡能做飯?」

「缺什麼買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錢的闊少爺口氣。

結果他們在超市買了整套的索林根廚刀,一系列鍋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還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種類的專用抹布,導購小姐笑眯眯:「兩位是準備結婚的新婚夫婦對吧,我們正在做活動,一次購買廚房用品超過兩千元,送親吻抱枕一對。」

佳期覺得奢侈,因為僅刀具就已經不止兩千元,何況還有那樣多的細瓷骨碟,樣樣十分精美,叫人愛不釋手。阮正東還一本正經地問導購小姐:「那超過四千送什麼?」

導購小姐怔了一下,才說:「兩對親吻抱枕啊。」

買菜時佳期才發現阮正東有多挑食,這個不吃,那個不喜歡,扶著購物車站在一溜長長的冷櫃前,那模樣簡直像古時的皇帝,面對三千佳麗還挑三揀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們兩個人,炒兩個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話,她彎下腰去挑選牛肉,耳畔有一縷鬢髮鬆散,滑了下來,從側面看去,她睫毛很長,彎彎像小扇子,下頦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議,嘴角微微抿起,神情專註而認真,倒真的像是下班來買菜的年輕家庭主婦,阮正東扶著購物車的推手,一時走了神。

「還吃什麼?」她選好了牛肉,轉頭又問他。

他不說話,一手拖著她的手,一手推了購物車,急急就走,佳期莫名其妙:「哎哎,幹什麼?」

「買菜心。」

其實超市的菜架永遠好賣相,菜葉青翠整齊,瓜果繽紛排列,貨架頂部的橙黃燈光一打,顏色絢爛似廣告圖冊,每一張都賞心悅目,連菜心在燈光下都像碧綠的翡翠花束,他選菜心揀最肥最大的往車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這些都太老了。」十分盡職盡責地教他,「要選嫩一點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莖,掐不動的那就是老了。」

其實他這輩子也不見得有機會或有興趣再來買菜,她彎腰將兩捆菜心放到購物車中,菜葉上剛剛噴過水,有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涼涼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紅色的塑料圈系住,紅綠交映,十分好看,好看得不像真的一樣。

佳期堅持要去買蛋糕,超市麵包房現烤的,十分新鮮,有許多人在那裡排隊,蛋糕麵包特有的焦甜香氣飄散在空氣里,她回過頭來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溫暖,像空氣里蛋糕甜絲絲的香氣。

她又回過頭來問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點,還是火龍果?」

他沒有回答,她淘氣地伸手在他眼前晃動:「大少爺,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點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飾剛才的情緒,說:「那不如去買芒果。」

「單吃就沒有意思了,」佳期又回頭看了看大玻璃後正在成型的忌廉鮮果蛋糕,一臉的垂涎,「我就愛吃蛋糕上鋪的那一點點芒果。」

那樣孩子氣,他不禁再次微笑。

將大袋小袋放進後車廂,阮正東說:「真沒想到一個廚房要用這麼多東西。」佳期則是另一種感嘆:「我也沒想到這麼貴。」

他們買了超過八千塊的廚房用品,結果送了四對親吻抱枕,佳期抱著其中一對:「唔,好軟。」

「喜歡就拿回去,」他說,「反正我要了也沒有用。」

「那我拿兩對走,另外兩對留給你。」

他喜歡這個分配方式,與她一人一半。

車開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長街兩側是輝煌的燈火,彷彿兩串明珠,熠熠地蜿蜒延伸向遠方。夜色溫柔得像能揉出水來一樣,車裡暖氣太充足,佳期臉頰紅撲撲的,告訴他:「大學的時候沒有事,黃昏時分就一個人去坐300路環城,坐在車上什麼都不想,就只發獃,看天一點一點黑下來。」

他說:「矯情。」

她想了想,點頭承認:「我有時候是挺矯情的。」

他沉默,因為其實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她從來矯情得挺可愛。

她做飯的時候也挺可愛的,神氣活現像指揮官,指揮他拿東拿西,還要洗菜,他站在廚房門口不肯進去,直抗議:「君子遠庖廚。」她正低頭切西紅柿,連頭都沒抬:「那等會兒你不吃。」

他捨不得不吃,只得從命。

等到最後菜要下鍋了,才發現有樣很重要的東西沒有買——圍裙。

佳期啊啊叫:「油鍋一起,我這衣服算是完了。」

他說:「你等著。」轉身進卧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說:「繫上這個。」

她看到衣服牌子,噝噝吸氣:「腐敗!」

她一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拿著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繫上,用T恤長長的袖子在她腰後打了一個結,她的腰很細,很軟,阮正東想到一個詞,纖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著自己,才沒有伸手去握一握。

電飯煲里有白騰騰的蒸氣噴出,杭椒牛柳也炒好了,她夾了一筷子嘗,他抗議:「不許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夾了一筷子給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細滑。他從來沒吃過這樣細滑的牛柳,只覺得好吃。

做了兩菜一湯,杭椒牛柳、清炒菜心,還有西紅柿雞蛋湯。

他溫了紹興酒,說是朋友送的。佳期識貨,用鼻子一聞就知道,哎呀了一聲,說:「你這個是真正的三十年陳,你這朋友真不簡單。這酒國宴上都沒有,因為數量少,都是專供幾位首長。」

他十分意外:「你怎麼知道?」

「我家在紹興東浦,我爸爸當時就在酒廠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氣,感嘆,「真香。」

兩個人喝掉半壺,阮正東沒想到佳期這麼能喝,差點不是對手。最後吃了很多菜,連佳期都吃了兩碗米飯,吃得太飽,佳期靠在椅背上感嘆:「買了一大堆東西,只做了這幾個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覺得奢侈,這一刻的時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里,真奢侈。

點蠟燭許願,佳期關上了所有的燈,屋子裡只有蛋糕上燭光搖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廣告:「許個願吧。」

他覺得有點上頭,那三十年陳的紹興酒,後勁漸漸上來了,在微微的眩暈里他哧一聲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

頓時一片黑暗。

眼睛漸漸適應黑暗,漸漸可以分辨出她的輪廓,就在沙發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許是月光,或許不是,淡淡的灰色,投進來,朦朧得讓人能看見她的影子。眉與眼,並不分明,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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