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佳期擁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環,沒有任何花紋,就是最簡單最樸素的樣子。因為不是名牌,而當時金價又相當便宜,所以不過幾百塊錢,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補助買的。原來他下午就去買這個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纖細,珠寶店的店員向孟和平推薦的號碼,誰知仍是大了一點點,孟和平說:「要不我拿去店裡換一個吧,人家說可以換的。」佳期卻搖頭:「我就要這個,拿毛線纏一纏就可以了。」

孟和平說:「那不好看。」

佳期燦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這個。」

那個戒指她拿紅色毛線細細地纏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過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東浦古鎮上,佳期常常看見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藤椅上曬太陽,眯起眼睛聽收音機里的紹興戲。老太太滿臉的皺紋與銀髮,手指上戴著枚發黑的金戒指,拿毛線纏過,連毛線都浸潤了太多的歲月風塵。可是佳期十分喜歡,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長地久,再多的戰亂離傷,仍是保留了下來,變成時光的記憶,彷彿永恆。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裡鬧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換了一家公司實習,工作非常的辛苦,總是沒有時間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來問他:「最近怎麼不回瀋陽去?」

孟和平正吃著牛肉粉絲,他近來臉頰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地望著他,他只埋頭吃粉:「累,懶得回去。」

他確實累,因為做技術工作,加班的時候總是連軸轉。兩個月後又換了一家公司,並沒有正式簽約,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為畢業不能再住學校宿舍,於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區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時候佳期幫他大掃除,兩個人拿報紙摺疊成帽子戴在頭上遮灰。佳期負責清理雜物,孟和平則負責牆面衛生,站在凳子上拿掃帚綁了雞毛撣子拂去牆角的灰吊子,佳期聽到孟和平邊幹活邊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個粉刷匠》,佳期想起還是在幼兒園學過這首歌,不禁抿著嘴偷偷笑。

那天兩個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後將屋子收拾出來,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發里一癱,哀嘆:「我真不想起來了。」只是餓,餓得咕咕叫,兩個人中午都只吃了一點麵包就接著幹活,現在都餓得前胸貼後背。

雖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鏡的地面磚,看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廚房,孟和平還是興緻勃勃:「我煮麵給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速食麵,結果水不開,麵條全都硬硬的,佳期從此拒絕他炮製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蓋,自己跑進廚房去下麵條,油鹽醬醋都不全,煮出來的麵條白生生的,她將麵條端上桌,回頭一看,孟和平已經歪在沙發里睡著了。

他睡著的樣子很好看,鼻樑挺直,只是眉頭微微皺著。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誰知他一仰臉,吻在她的手指上,原來他已經醒了,她癢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麵條很難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還誇她:「煮白面都這麼好吃,我老婆手藝真好。」

佳期不滿:「誰是你老婆?」

他十分篤定地笑:「將來一定是,而且永遠都會是。」

雖然兩個人都忙,她偶爾才能過來替他做一頓飯,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時光永遠彌足珍貴。八月份的時候孟和平的公司組織員工活動,去近郊的風景區漂流燒烤,每人都可以攜帶一名家屬。大巴士上笑語喧嘩,都是些年輕人,活像是一班小學生去春遊,氣氛熱烈活潑。跟車的導遊是個黑黑的小夥子,人年輕,嘴也特別貧,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給黑人牙膏做廣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區專用公路,結果時機不巧,正趕上這條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車顛來抖去,就有人嚷:「這路怎麼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腸子都抖出來了。」

結果導遊小夥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諸位先生女士,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窩大道。」結果話還沒說完,車輪碾上一塊大石頭,一聲悶響,車身又狠狠地顛了一下,就有人問:「那這是什麼?」

導遊面不改色:「這是可愛的小虎牙。」

這一下滿車的人都轟的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轉過臉來,隔著車窗,夏日的陽光斜映在他臉上,他長長的眼睫毛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圈。他趁機偷偷地親她,結果車子又碾上石頭,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邊笑著說:「可愛的小虎牙。」

他的氣息痒痒地噴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頸中的碎發。

那天天氣很好,佳期一直以為,這一生都會像那天一樣,艷陽高照,晴空萬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邊,永遠握著她的手。

燒烤的時候大家已經廝混得熟悉,她被別人稱為「孟和平家屬」,她稱別人也是誰誰的家屬,一幫家屬在河灘上烤玉米與牛肉,還有許多的雞翅脆骨,出乎佳期意料的是,孟和平烤的雞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為他是絲毫沒有烹調天賦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許多許多的雞翅,喝了許多許多的啤酒,結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體同事。連歷盡「酒精考驗」的市場部經理老劉都被她震撼了,立馬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啤酒家屬」。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爾在商務飯局上遇見這位劉經理,他還能一眼認出她:「哎呀,你就是那個啤酒家屬。今天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絕世高手在這裡,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對方是老江湖了,飯局上把酒言歡,除了這句話,再沒提過旁的,更沒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以後佳期才覺得,其實自己十分懷念,懷念被稱作「家屬」的那一天。

因為那時的一切都是好的,因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實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頭,許多的事情,他總是事先替她想在前頭,連徐時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個好人,佳期,你為什麼要放棄?」

佳期微笑,神色卻是恍惚的,看著窗外的樹,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徐時峰覺得擔心,追問:「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過年的時候他陪她回家去,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春運時節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折騰十幾個小時才抵達,孟和平也沒有絲毫倦色,照顧她與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條。

他做事向來細心,凡事有他在,佳期總覺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帶給尤鳴遠的見面禮是兩條煙,佳期看他拿出來時覺得好笑:「這是什麼煙?怎麼商標什麼的全都沒有?拿白紙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說要來看叔叔,一位朋友專門替我託人從煙廠弄出來的,聽說是好煙。」

尤鳴遠看了看煙,又看了看孟和平,沒有做聲就接過去了。

團年飯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做的,本來尤鳴遠不讓他們進廚房,但佳期硬要給父親幫忙,和平也笑著繫上圍裙,於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還是尤鳴遠主廚,佳期跟和平當副手。佳期切小蔥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響,和平笑她:「瞧這架勢夠唬人的啊。」佳期頭也沒抬:「沒你彈鋼琴的樣子唬人。」

忙著炒年糕的尤鳴遠隨口就問了一句:「和平會彈鋼琴?」

佳期說:「彈得挺好的呢,起碼我聽不出不好來。」

和平說:「小時候最恨練琴,因為那時練指法基本功,最枯燥無味。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總覺得她自己是為了我好。」

佳期問:「阿姨不是唱歌的嗎?為什麼非逼著你練琴?」

和平說:「我總不能跟她學唱《二月里來》吧,我媽說男孩子彈鋼琴好,可以培養氣質。」

尤鳴遠拿著鍋鏟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鍋中嗞嗞作響,油煙氣嗆上來,佳期不由問:「爸爸,怎麼了?」

尤鳴遠說:「沒事。」將年糕盛起來,又炒別的菜,忙得團團轉。

春節晚會依舊像大雜燴,開著電視機不過為著熱鬧。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許多的梅乾菜燜肉,佳期教他吃腌莧菜梗,中間果凍樣的梗肉最好吃,用力地一吸,十分下飯。孟和平跟著她學,咕咚一聲吸掉梗肉,覺得十分有趣。三個人喝掉兩壺真正的佳釀,尤鳴遠不知為何話有點少,佳期想,父親也許是因為酒喝多了一點,他一喝酒就比較沉默。

十二點時遠遠近近的鞭炮已經響了起來,所謂「早放爆竹早發財」,亦算得民俗。佳期家裡也放鞭炮,拿長竹竿纏好了,伸出窗外去點燃,孟和平自告奮勇地放鞭炮,佳期捂著耳朵探出頭去看,天氣很冷,夜色漆黑。風吹在臉上有點疼。而小河對面的人家窗口也在放鞭炮,黑暗裡看到小團小團的金色火光,閃閃爍爍炸開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聲,噼噼啪啪響聲震耳欲聾。

孟和平覺得新鮮,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時候,過年如此有聲有色有光有電,許多年他沒有這樣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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