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誰也比不上她倒霉吧?清晨六點衣衫不整,懷裡還抱著一個大白枕頭,赤足站在阮正東那張碩大無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凌亂,另一隻枕頭搖搖欲墜,被子則從床上一直逶邐拖到地下,怎麼看這一幕都能讓人生出無限遐想。

門外的壞蛋已經十分合作地舉手擋住了眼睛,嚷嚷:「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從指縫間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轉,阮正東哭笑不得,將他揪出去:「我們去吃早飯。」

「哥,你不換衣服了?」

「你先下樓去等我。」

「好……四十分鐘夠不夠?要不一小時?不要緊,我正好可以在樓下晨跑幾圈,你放心,慢慢來,慢慢來啊……」

阮正東終於忍無可忍,吼:「吳柏郁!」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吳柏郁動作敏捷地閃往門邊,最後卻扭頭沖著卧室,賊心不死地高呼:「那個姐姐,對不起啊!」

在阮正東發飆之前,他順利地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與阮正東兩兩相望。

他解釋說:「這小子,跟家裡鬧彆扭,專門打電話問了我妹妹這地址,跑到我這裡來躲他家長。還是小孩子,口沒遮攔的。」

「呃……」佳期反倒已經無所謂了,「我去刷牙。」

她還要上班呢,不能遲到。

結果那天她還是遲到了,那小區門口根本攔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遠坐地鐵。到了辦公室後還被周靜安的火眼金睛給盯上了:「老實交代,昨晚上哪兒風流快活去了?瞧瞧你連衣服都沒換,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坦白從寬!」

提起這個佳期就沒好氣:「我還沒問你呢,你昨晚上哪兒風流快活去了?手機不在服務區,座機沒人接。」

周靜安哀嘆:「別提了,昨天相親去了,卻遇上個極品。吃完飯後連AA都不肯,竟然等著我買單,害我沒錢打的,手機又湊巧沒電,想找人江湖救急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車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麼凈遇上極品啊?」

周靜安嗖嗖地拿眼風掃她:「你以為人人像你一樣走運,可以遇上阮正東?」

佳期說:「阮正東除了有錢,有什麼好的?」

周靜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沒等佳期回答,周靜安已經有事被同事叫開,佳期捧著茶杯發怔。

自從離開孟和平,她一直以為,自己從此已經和幸福絕緣。

年輕的時候,總有一點天真,認為什麼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長地久。

孟和平只在東浦呆了三天,天氣一直不好,陰冷潮濕,總是下著瀟瀟的冷雨。每天黃昏時分吃過晚飯,三個人坐在那裡看電視,她就在爐子上烘芋頭給他吃,還有荸薺。小小的荸薺烤得滾燙,兩隻手倒來倒去,剝皮燙得直吸氣。佳期的父親拿旋子溫一壺佳釀,總是分給他們倆每人一杯。就著烤荸薺喝黃酒,孟和平總贊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歡吃佳期父親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蓋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後來送他搭火車回去,佳期專門請父親炸了好多給他帶著路上吃。

那天下著一點小雪,春運期間的車站人山人海,候車室里人滿為患,說話都要提高了嗓門對方才能聽到。於是他們只是默默相對,過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說:「給我打電話。」好像也不必再說別的話了,他要說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說的,他也全知道。

他並不是回家,而是去瀋陽過年,他父母常年都在瀋陽,因為工作的關係。

有些事情他並沒有瞞她,可是告訴她的時候,都只是輕描淡寫。

到大四的時候開始實習,五一長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幾位前輩同事到瀋陽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長假,比她早兩天也來了瀋陽。她覺得很高興,給他打電話。趁著她公事辦完,而火車票是明天的,還有一下午的空閑時間,於是兩人見了一面。

同事們早早離了酒店去逛街,他們兩個也去逛街。

五月的瀋陽還有一點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開得如繁如綉,空氣里似有蜜的香甜。

兩個人一人捧一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腳軟,後來進了商場,看到賣髮飾的地方,圍著許多女孩子,個個都坐在那裡梳頭。佳期的頭髮長,遠遠就被人家兜攬:「小姐,來試一試吧,買我們的髮夾就可以永遠免費梳發盤發。」

佳期本來不想試,但看中一隻玳瑁髮夾,不由久久移不開目光。

孟和平於是說:「先試一試吧。」

早有兩位小姐上來,替她將長發一一梳起,梳子在頭頂分開發路,然後順勢而下,一梳一梳,將長發梳順。她忽然明白古時的及笄為何要那樣鄭重其事,因為將長發綰起,就代表著成年。

盤好髮辮,最後用髮夾固定,果然端莊沉靜了許多,彷彿整個人煥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臉小,這樣一綰,彷彿舊時臨窗憑欄的女子,斜斜簪著梅花。而鏡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著她的包包,站在不遠處,欣賞地望著她笑。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不必回頭,也知道他在那裡等著自己。

那隻髮夾很貴,她說:「還是不要了。」

旁邊的小姐說:「買了就可以梳一輩子的啊。」

孟和平彎下腰,在她耳畔說:「買下來吧,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反正可以梳一輩子。」

綰髮結情終白首。

她臉紅紅的,終於任由他去付了款。

買下來後她又覺得不值得,以後又不能經常來瀋陽,哪有機會天天到這裡來梳頭。

孟和平說:「誰說你以後不會經常來瀋陽。」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說得透了,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快快地走到前頭去,其實那時還是有點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卻無意帶她回去與家人見面,而她竟然也不覺得奇怪。

晚上兩個人去吃麻辣燙,她吃得臉紅紅,鼻子也紅紅的,一個人吃掉好多豆腐泡,啤酒冰涼,雖然已經是初夏了,但瀋陽的夜晚,還是有點涼。麻辣燙太咸了,沒等回酒店兩個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還沒關門,於是去買汽水。

超市前有極大的停車場,附近酒吧的車幾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車場上。

就是那裡遇上了人,本來那人是去取車的,有著好幾位同伴,看到和平於是停下來跟他說話,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紹:「孟和平,軍區孟副司令員的兒子。」

佳期當時還有點糊塗,根本鬧不清楚大軍區與省軍區,還有軍分區之間的區別。她只是覺得難過,因為孟和平有事情瞞著她。

其實孟和平比她更緊張,回去的路上,她不開口,他就一直沒有與她說話。

最後到了酒店前,車道圍著花圃,裡頭種著月季與一串紅,那樣濃烈的紅色,在夜色里也隱隱能看見,像一痕紅綢,劃開夜的沉黑。

她停下腳步,孟和平還替她拿著包,他手心裡有汗,低聲叫了一聲:「佳期?」

她沒有應,他又問:「你沒有生氣吧?」

她抿著嘴笑起來:「我為什麼要生氣啊?」

他其實有次跟她提過,說自己的父親在軍區里任職,但沒說過任什麼職務。於是她問過室友美芸,軍區幹部大約是哪個級別,美芸一邊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邊心不在焉地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個官應該是正師級吧……」

「那正師級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級,就是行署專員地級市市長那個級別。」

距離是有一點,但距離並不是問題。

反過來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沒有必要生氣的啊,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又不是舊社會,還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再說我沒覺得我家裡有什麼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見過了,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認真地強調很好很好,樣子認真,孟和平終於舒展開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經為了她與家人起過爭執。那天晚上同房間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來給他打電話。

瀋陽的夜風很涼,佳期走出酒店很遠才找到公用電話,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兩人分手也不過才兩個鐘頭,但是他說:「要給我打電話。」她也答應了。

不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手機都會開到很晚,因為總要等她的電話,這天晚上他聲音卻有些低沉:「佳期?」

聽出他的倦意,她不由問:「你睡了沒有?」

「還沒有。」停了一會兒,他又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有點犯糊塗了:「嗯?」

「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從耳機中傳出來,隔著話筒,佳期只覺得自己臉上在發燒。公用電話像一朵橙色的碩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軟,有許多許多細小無法見到的孢子,輕輕碰觸就會迸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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