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後來佳期才覺得自己想錯了,因為她和阮正東即使在吃飯的時候,也還會鬥嘴。

就為吃什麼,兩個人就爭了一路。她想吃涮鍋,阮正東堅持要去吃粥:「病人就應該吃點清淡的。」佳期原以為又是貴得要死的地方,誰知他開著車七拐八彎,在無數越走越窄的斜街之間兜來轉去,直轉得她七葷八素,連東南西北都認不出來了,才在一條衚衕口停了車,對她說:「走進去吧,車開不進去。」自己先下了車,她狐疑地張望,雖然有路燈,但看著狹窄曲折,就像最尋常的一條衚衕,怎麼也不像曲徑通幽。他卻催她:「快走,晚了人家就關門了。」

對病人還這樣不溫柔,佳期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一直拐進了一座四合院,才看到小小的一個燈箱招牌,上頭只寫了三個字:「廣東粥」。

皮蛋魚片粥生鮮滾燙,米粒早就熬至化境,入口即無,甘香無比。佳期喝著粥,背心出了一層細汗,連鼻子都通了氣,整個人都頓時豁然開朗。阮正東吃一碗白粥,燈光下只見溫糯香甜。屋子裡完全是住家風範,里外一共才三張桌子,卻坐滿了十來位吃粥的人,人人端著碗吃得滿頭大汗。她不由感慨:「連這種地方你都能找到,你真不是一般的好吃。」

阮正東似是懶得說話,終究只是吃自己的白粥。就在這時老闆進來了,食客似都十分熟稔,紛紛與他打招呼,稱呼他為「老麥」,老麥大約三十來歲,不知為何卻被稱為「老麥」。他剪著板寸,樣貌清俊,左眉梢有一道疤痕,卻並不觸目,穿剪裁極佳的黑色中式上衣,平添了幾分儒雅,因為年輕,不像是粥鋪老闆,倒似是畫家或是文藝圈的人。可是舉止之間,又隱隱透出一種卓然,負手含笑跟阮正東說話:「喲,這可是頭回瞧見你不是一個人來。」

阮正東笑:「又不是不給你錢,啰嗦什麼。」

佳期胃口大開,又吃了一碗雞絲粥,雞絲已經熬化不見,只是齒頰留香。她本來略有些病容,但明眸皓齒,一笑露出小虎牙,像小孩子一樣,只是連贊好吃。老麥眉開眼笑,連那疤痕都淡似笑紋:「我最愛聽人家誇我這粥好,這妹妹,人好,心也好。」

阮正東說:「誇你兩句粥好,你就說人家心好。虛偽!」

老麥倒是一臉正色:「我老麥看人從來沒有走眼過,這妹妹心眼好,你別欺負人家。」

佳期莞爾,阮正東將手裡的勺子一撂:「哎哎,什麼哥哥妹妹的,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想著當人哥哥。」

老麥嗤笑:「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什麼時候隨便認過妹妹,你這幾年品味越來越差,好歹挑女人的眼光總算長進了些,難得這妹妹投我的眼緣。」對佳期說:「我叫麥定洛,叫我老麥就行了。你要真願意,就叫我一聲哥,保證你吃虧不了。」

佳期也覺得此人頗有意味,於是爽快地答:「大哥,我叫尤佳期。」

老麥答應了一聲,十分高興,就告訴佳期:「他要真敢欺負你,佳期你來告訴我,哥哥我替你出氣。」

阮正東笑道:「怎麼說得我和惡人似的。」老麥拍著他的肩,說:「今天便宜你了,看在我這妹妹的分上,這粥我請了。」

「小氣,」阮正東似笑非笑,「人家可是實實在在叫了你一聲大哥,你幾碗粥就將我們打發了?」

老麥笑道:「敲我竹杠呢?我偏不上你的當。」雖然這樣說,卻將自己左手手腕上籠的那串菩提子佛珠退下來,說:「這還是幾年前從五台山請的。」不由分說就替她籠上,佳期不肯要,阮正東說:「給你你就拿著,別不懂事。」

儼然又是教訓小孩子的口氣,她狠狠瞪他,他只當沒看見。老麥也叫她拿著,她覺得盛情難卻,而且這種菩提子佛珠為最尋常的法器,論材質倒不算什麼貴重飾物,於是只得道謝收下來。她籠著稍稍嫌大,阮正東說:「我替你收一收。」他伸出手來,替她將串系佛珠的絲繩重新收過,他的手指纖長,指尖微涼,因為絲繩很細,所以他俯身過來,離她極近。

他身上有清涼的薄荷香氣,還有粥米甜美的氣息。而呼吸輕暖,噴在她下巴上痒痒的,她不知為何就紅了臉:「我自己系吧。」

阮正東說:「已經好了。」難得看到男子會打那樣細緻的繩結,她只覺得好看。

其實阮正東的朋友都十分出色,談吐風趣,從容不凡。她雖不知老麥的身份,但總覺得此人頗為豁達爽快,有舊時俠風。出來在車上她忍不住這樣一贊,阮正東咦了一聲,說:「你眼光倒不錯。」

也不知是誇她呢還是諷刺她。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她獨自搭電梯上去,只覺得人睏乏得要命,只想快快到家洗澡睡覺,可是站在家門前翻遍手袋,卻怎麼也找不到鑰匙了。

她哭笑不得,怎麼又出這樣的烏龍。站在那裡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忘在公司了,還是在醫院翻手袋拿東西的時候掉了。

但不管怎麼樣,這門是進不去了。

她在門前發了半晌的愣,十二萬分的沮喪,本來晚飯吃得香甜,人精神都好許多,偏偏老天又來這麼一著——都快半夜了,叫她怎麼辦?

想來想去,只得給阮正東打了一個電話,請他幫忙找找看,鑰匙是不是掉在車上了。

結果車上當然沒有,阮正東在電話里說:「你怎麼連鑰匙都弄丟?」

她又不是故意。

在門口又發了半晌的愣,終於決定還是下樓去,去周靜安家裡住一宿吧,可是都這麼晚了,再打的橫穿半個市區?倒不如隨便在附近找間酒店。就這樣想著,走下台階,遠遠看到夜色中汽車的燈柱一轉,正是阮正東的車駛了回來。

她十分感激,上車就說:「隨便找間酒店把我撂下就行了。」

叫人想不到的是,附近大小酒店幾乎全部爆滿。總台小姐都是一臉歉意:「真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房間了。」

佳期氣餒。

阮正東說:「正開會呢,酒店當然全是滿的。」

看來只得去周靜安那裡了,但打她的手機不在服務區,而她家中座機又久久沒有人接聽。佳期急得要命,這周靜安,關鍵時刻怎麼能突然失蹤?她一遍一遍地撥號,只是心急如焚。

阮正東突然說:「實在不行,到我那裡將就一下。」

她遲疑了一下,那怎麼可以?

他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他這麼一說,反激起她來,去就去,難不成還真的能吃了她?

他帶她到城西的一套公寓,地段很好,典型的鬧中取靜。小區入口並不甚起眼,但保安嚴格。車子駛進很遠才看到樓房,疏疏的公寓樓之間隔著大片大片的草坪與綠樹,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忽然見到這樣開闊的綠地簡直令人覺得窮奢極欲。他住六樓,亦是公寓的頂層了,房子並不甚大,大約不到百個平方,收拾得十分整潔,可以看出典型的單身男人住家氣息,玄關處連拖鞋都沒有多餘的一雙。好在地上全是木地板,又是地暖,佳期赤著腳走進去,裝出一臉失望:「我還想看看豪宅是什麼樣子呢。」

阮正東倒笑了:「行啊,幾時我帶你去參觀有錢人的別墅,愛看什麼樣的豪宅全能讓你看見。」

沒想到他會住這樣的公寓,但是一個人,總會想要這樣一個地方吧。不大,裝潢亦簡潔,牆面上連字畫都沒有一幅。沙發黑色絨面發著幽藍的光澤,十分舒適,人一陷進去就像沒了骨頭。她窩在裡面不想動彈,盤膝而坐,舒服得眯起眼睛:「我就睡這裡好不好?」

他點頭:「你當然就睡這兒,你以為我還有床給你睡啊?」

佳期哭笑不得,阮正東去找了新的毛巾牙刷給她用,將浴室與洗手間指給她。唯一的浴室附設在主卧深處,於是她有幸在他的帶領下參觀了他的卧室。雖然這事聽起來彷彿很曖昧,而實質上也就是純粹的路過。但佳期還是覺得有些窘,所以有意地講笑話:「有沒有什麼蕾絲之類的香艷遺迹,你趕緊先藏起來。」

阮正東笑:「那估計沒有,這房子連我媽都不知道,就我妹妹來過一回。」

佳期怔了一下,但本能覺得他並沒有撒謊,於是點頭:「狡兔三窟。」

他打開衣櫥,找到一套衣服給她:「新的,我還沒穿過。」

沒想到他這樣細心,於是接過去。他打開浴室的門,說:「你用吧,我去打會兒遊戲。」

洗臉台上只有寥寥幾樣清潔用品,剃鬚刀、刮鬍水……純粹的男性氣息,空氣里有淡淡的薄荷芳香,令人覺得清爽。她關上門,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她將水調得很熱,滾燙的水線激在肌膚上,帶來輕微的灼痛與舒適。可是洗到一半,她突然發覺了不對勁。

——這輩子最尷尬最無奈最要命的,恐怕就是這一刻了。佳期只覺得哭都哭不出來,她忘了自己只要一用抗生素類藥物,生理期就會突然提前而至。

天啊天!

太要命了!

為什麼偏偏要這個時候來?

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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