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與他最後分手的時候,也是她轉身離開,他傻子一樣地站在那裡,遠遠望著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只怕自己會忍不住轉身。最後他終於追上來,抓住她的胳膊,那樣緊緊地抓住,連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紅了眼眶,只是緊緊地抓著她,彷彿只怕一鬆手,她就會憑空消失。

她幾乎用盡了此生的力氣,才忍住眼淚,冷笑著用最無情的字句,彷彿鋒利無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將他與她之間最後一絲都生生斬斷:「孟和平,你怎麼這樣幼稚?話我已經跟你說得一清二楚,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拜託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別耽誤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幾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話,為了什麼狗屁保研,你就要離開我,我不信!」

她殘忍地微笑:「孟和平,保研對你來說,也許並不值一屑,可是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為了保研而跟徐時峰,我愛的本來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樣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淚都浮成了光,光圈裡只有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點一點,在視線中淡虛成模糊的影。

他的聲音遙遠而輕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發酸,膝蓋發軟,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旋轉,她在簌簌發抖,連聲音都變了調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對我來說,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著她,她有一種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殺的人切開靜脈,那血一點一滴地淌著,漸漸淅淅瀝瀝,於是陷入一種虛空的祥和,四周都是綿軟的雲,再多的痛都成了遙遠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嚮往那樣的生活,是因為你不曾經歷過,所以新鮮,但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二十一年,那樣平凡,那樣困苦,一輩子只為買房子奔波,精打細算,穿件新衣就覺得快樂許久。我厭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歡這種生活,是因為它瑣碎平凡,你說喜歡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是因為你過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沒有機會體驗。可是我,我在這人間煙火里呆得太久,已經覺得煙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麼叫前途,你不會明白,因為你的前途從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許多許多的人,要怎麼樣地掙扎,怎麼樣地努力,才可以過得更好。你媽媽說得對,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誤打誤撞才湊到一塊兒,不會幸福,不會長久,遲早有一天會分開。而如今我如果離開你,我可以得到許多許多實質上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放棄這樣的機會,我為什麼不能為了我的前途,做一個正確的決定?徐時峰可以和我結婚,你可以嗎?」

他望著她,過了許久,才說話,聲音低沉喑啞,透著無法抑制的哀涼:「我愛你——佳期,不管你說什麼,我愛你。如果你走了,這輩子我也許永遠沒有辦法再將你找回來。」

她想將手從他手指間抽出來,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開,掰開他的手指。絕決地用力,彎成那樣的弧度,也許會痛,可是長痛不如短痛。她寧願所有的痛都由自己來背負,只要他受到的傷害最少最小,她寧願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來背負。

他力氣比她大,她掰不動他的手指,她最後終於將心一橫,揚起手來,狠狠給他一記耳光。那樣清脆響亮,如同重重地扇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幾乎無力自持,卻指著他罵:「孟和平你是不是個男人?我都說了不愛你了,你怎麼這麼死皮賴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給我放手,別再噁心我,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

話說得這樣惡這樣狠這樣絕,他眼底凈是血絲,瞳孔急速地收縮著,瞪著她,就像瞪著一個劊子手,而她屹然不動,他終於絕望,手指一點一點地鬆開,終於鬆開,她絕決地轉身,急急地往前走,走出了很遠很遠,一直走過了整整兩條街,踉踉蹌蹌才回過神來,就那樣蹲在馬路邊上,抱著雙臂號啕大哭,她一直哭了整整一個鐘頭,過來過往的車輛,明亮的燈柱像是眼睛,像是無數雙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陣陣發暈,摳著人行道的磚沿,將右手食指的整個指甲全摳掉了,也不曉得痛,血一直流,狼藉地擦去眼淚,站起來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她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這樣難過,就像將心挖去了一塊,拿刀子在傷口裡絞著,絞著,卻不能停止,像是一輩子也不會停止,書上總是形容說肝腸寸斷,不是寸斷,而是用極快的刀,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卻毫無辦法,任由著它千刀萬剮。

孟和平,我愛你,所以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我不能沒有你,可是我願意離開你,我明明知道,這輩子我永遠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願。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麼我都願意。只要是為了你,哪怕會失去你,哪怕這一生我永遠也不能擁有你,只要是為了你,我都願意。

後來她一直想,結束得這樣清晰,記得這樣清楚,可是開始,開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遙遠而模糊的夢囈。

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過多少淚,才真正將這道傷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親近如徐時峰都不知道。

上個月跟徐時峰吃日本料理,他還開玩笑:「佳期,你真是過河拆橋。想當年我可是為你背負著罵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鮪魚刺身鮮美無比,佳期埋頭大吃,口齒不清地答他:「徐大律師,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這一個。」

徐時峰彷彿無限惆悵:「全世界的人都給了你青眼,獨獨那個人,卻給你白眼。」

佳期差點被芥末嗆住,辣、辛,喉嚨里像是長了無數毛刺,每一根都嗖嗖地往裡攢著那辛辣,她灌進大半杯清酒,才緩過勁來,猶自被辣得淚眼汪汪:「大哥,我錯了還不成么?你別這樣酸我啊。」

徐時峰又開始語重心長:「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繭,這台詞她聽了只差沒有百遍,果然只聽他說:「不是大哥愛啰嗦,女孩子正經找個人嫁了,比什麼都強。大哥手裡攥著好幾個青年才俊,什麼時候約一個出來,看不上沒關係,今年又有大票新師弟畢業,你只管放開眼來好好挑。」

佳期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師,還本市十大傑出青年呢,業餘愛好偏偏是做媒。」

徐時峰大笑,兩道劍眉飛揚入鬢,越發顯得英氣,佳期模糊地在心裡想,這樣子彷彿像一個人,但總也想不起來是像誰。她心裡亂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話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大哥,我前兩天在雜誌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時峰怔了一下,才微笑:「這小子,當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點沒打得我視網膜脫落。聽說現在可風光了,混得風生水起。前兩年就聽師弟說,他代理的什麼網遊,紅得發紫,賺了不少錢。」

話似乎說得很輕鬆,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還是怕傷著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過網遊?生命中沒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幾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間IT公司,加班總是沒完沒了,有時回家累得連襪子都不脫就可以睡著。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都是為了她——佳期將海膽塞到嘴裡去,醬油與芥末的味道,滑而膩的海腥氣,統統一擁而上,只差沒有被噎著。徐時峰看她被辣得淚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還是苦。她吸一口氣,有點慘兮兮地解釋:「芥末太辣了。」

「別跟我這兒演苦菜花啊,」他拍了拍肩頭,「要哭就放聲大哭,來,大哥肩膀借給你用,按每分鐘二十元收費,你愛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聲:「太狠了,一小時就得一千二,你明搶啊。」

「人家跟我談一小時得多少錢?人家諮詢我一個問題得多少錢——何況你還是哭呢。」

「銅臭!」

「小彈弓,這不是你勸我的嗎?這世上除了錢,沒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勝唏噓,當年她貪玩,是外語學院出了名的「小彈弓」——她們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雜在英語系的寢室里住,大早上起來背單詞,一片嘰里呱啦特貴族氣質的倫敦腔里,就她大著舌頭髮彈舌音,於是下鋪的暢元元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小彈弓」,後來這名字不脛而走,連徐時峰都叫她小彈弓。

「青春歲月真是好。」她噯了一聲,「你一叫我小彈弓,我就覺得年輕多了。」

徐時峰鄙視她:「我面前少裝啊,你敢說那個字試試。」

她嬉皮笑臉:「我這不沒說嗎。」

徐時峰嘆了口氣:「就你最死心眼兒,這麼多年了,還惦著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點好了,那渾小子,蠢到家了,整個兒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時峰倒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