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尾聲 第一節 封禪大典

革命已然成功,論功行賞,大饗將士,功臣增封,不在話下,鄧禹、賈復等人心知劉秀有意息兵戈,修文德,皆上交將軍印綬,請歸甲兵。劉秀許之,於是退功臣,皆以列侯就第,不使當朝用事,改以文吏治國。其後功臣或有小過,劉秀總是曲加優容,不予處罰。終劉秀一生,不曾殺一功臣,皆保其福祿,得以善終,為歷代帝王罕見。

而在生活上,劉秀也是一個堪稱另類的皇帝,既不喜歡聽音樂,也不愛飲酒,不愛珠玉等奢侈品,就連對女色也並不熱衷,後宮中僅有陰麗華、郭聖通、許美人等數人而已。

劉秀唯一的愛好,居然是上班,每天準時早朝,一直到太陽偏西才肯下班。下班以後也不閑著,再召集公卿、將軍、郎官等人講論經學義理,直到半夜,方始就寢。皇帝當得如此操心勞累,兒子們都看不過去了,勸老爸道:「陛下有禹、湯之明,而失黃、老養性之福,願頤愛精神,優遊自寧。」劉秀笑著答道:「我自樂此,不為疲也。」

兵火散盡,四海安寧,告別了戰爭,告別了折騰,帝國再次表現出強大的自愈能力,開始了迅速的復興。

帝國繼承人的問題,也在建武十九年(公元四十三年)得以最終之解決。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劉秀廢皇后郭聖通為中山太后,立貴人陰麗華為皇后,預為改易太子張本。建武十九年六月,廢郭聖通之子劉彊皇太子之位,封為東海王,立陰麗華之子劉庄為皇太子。

身後事安排妥當之後,劉秀這一生大事都已辦完,可謂功德圓滿,如果還能有什麼追求的話,那就只剩下舉辦一次封禪大典了。

所謂封禪,在泰山上築土為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是為封;在泰山下小山上除土,報地之功,是為禪。

即使對帝王來說,封禪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絕不是隨便一位帝王都有資格獲取。「德不周洽,不得輒議斯事;功不宏濟,不得彷彿斯禮。」當初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打算封禪,管仲委婉勸諫,意思卻很明確,於功於德,你都不配。齊桓公慚愧而止。

遠古不可考,近世帝王之中,則只有秦始皇和漢武帝二人享受過這種榮譽。而且,也只有這二人當之無愧。

《左傳》曰:「國之大事,惟祀(祭祀)與戎(戰爭)。」劉秀統一天下,戰功之高,足可與秦皇漢武媲美,如果再行封禪泰山,對天地進行一次最高等級的祭祀,那無疑將從此正式和秦皇漢武比肩。

皇帝不急大臣急。參加封禪不僅是皇帝的榮譽,也是大臣的光榮。當初漢武帝封禪,沒帶上太史公司馬談隨行,司馬談竟然因此憤憤而死,臨終之際,還拉著兒子司馬遷的手,抱怨這事道:「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大有未能封禪,死不瞑目之恨。

建武三十年(公元五十四年)二月,太尉趙熹、司空張純先後上言,奏請劉秀在即位三十周年之際,封禪泰山。劉秀無意好大喜功,當即嚴詞拒絕,下詔道:「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此時封禪,吾誰欺,欺天乎?」群臣不敢復言。

建武三十二年(公元五十六年)正月,劉秀夜讀讖書《河圖會昌符》,忽見以下文字:「赤劉之九,會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於承!誠善用之,奸偽不萌。」意思是說,劉氏第九代帝王,將會封禪泰山(岱宗即泰山之別稱)。如果不封禪,不足以表明得到了漢室正統;而封禪之後,則可以確保奸偽滅跡,天下大安。

對劉秀來說,大臣的話可以不理,讖書上的話,卻是一句頂一萬句,不能不聽。劉秀擔心孤證難立,又令虎賁中郎將梁松等人翻檢所有讖書,查找其他的封禪依據。梁松等人這一查,居然查出多達三十六處,都提到九世封禪之事。

讖書即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劉秀這才「不得已」而封禪。本年正月二十八日,自洛陽出發,隨行有諸王、諸侯、文武百官、郡守州牧等等,帝國的權貴精英,悉數到齊;二月九日,抵達魯國;二月十二日,宿於奉高;二月十五日,行齋戒。

齋戒滿七天,二月二十二日,封禪大典正式開始。這天一大早,先燎火祭天於泰山之下,狼煙直衝雲霄,相當於提前向老天爺打聲招呼,咱們這就來了,麻煩您老先在家裡等著。

事畢,劉秀乘御輦率先登山,其餘人等,隨後跟上。這次封禪,負責接待的泰山郡,一共準備了三百副輦,遠遠不夠用,雖然來的都是領導,但也沒得辦法,只能優先滿足更大的領導(貴臣、諸公、王、侯),至於小一點的領導(卿、大夫、百官),就只好委屈一下,靠雙腿步行了。

古時泰山,交通不比今日,極其險峻難攀。儘管已經提前派了一千五百民夫修整道路,然而仍是崎嶇難行。起初,十餘步一休息;再往後,口乾舌燥,體力不濟,五六步一休息。有些老領導,平日養尊處優慣了,走上一段,直接暈倒路旁,然而也沒人答理,過一會兒自己蘇醒過來,接著再往上爬。在今天這種場合,甭管多大的官,誰也休想享受特殊待遇,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中午時分,到達山頂,秦始皇和漢武帝當年封禪所立的石碑和門闕仍在,一南一北,相顧無言。劉秀的圓形祭台設在二人中間,高九尺,方圓三丈,東西兩邊各有台階。圓形祭台上建有方形祭壇,方一丈二尺,祭壇上又疊有巨石,其方五尺。

群臣自覺地在祭台前止步,那是只屬於劉秀一人的舞台。虎賁衛士持戟立於台下,劉秀從東邊台階拾級登台,尚書令捧玉牒(其上刻有致神明之書,其文秘而不宣,世莫得知)而上,劉秀以一寸二分皇帝玉璽封之。封畢,太常領騶騎三十餘人撬開壇上巨石,尚書令將玉牒藏於石下,然後巨石複位,尚書令用五寸印再封石檢。

事畢,劉秀向天而拜,拜畢,北面而立。群臣再拜劉秀,高呼萬歲,聲動山谷。

神聖的儀式在此刻達到高潮。許多大臣早已潸然淚下,為這曠代的盛典,為這不世的榮光。

在五嶽之尊的泰山之巔,劉秀和他的臣子們將帝國的強盛呈報給了上天,他們完全有理由感到驕傲和自豪,他們在一片廢墟上重新建起了帝國的大廈,而且比以往更加富麗堂皇。

這是最為輝煌的時刻,每個人都為置身其中而亢奮激動。我旁觀著他們的歡樂,然而感到悲傷。

帝國大廈之建成,既非一日之力,更非一人之功。帝國大廈,奠基於漫長的血火與犧牲、屍首與哭喊、無數家庭的妻離子散,而這些作為地基,已被深深埋於地底,迅速遭到遺忘,直至無人提及。而修建帝國大廈的工人,則是佔據人口絕大多數的黎民百姓,然而,他們就像是用來施工的腳手架,一旦大廈落成,迅即被拆除拋棄。他們修築了這座大廈,但卻永遠住不進這座大廈,更不可能在大廈中擁有某個房間。現在在泰山頂上的這批人,才是大廈的真正業主,瞧,他們正在開業主委員會呢。

「遍身羅綺者,非是養蠶人」,被儒家吹捧得神乎其神的封禪大典,說到底,不過是權貴階層的一種自娛自樂,一場閉門狂歡,和黎民百姓完全無關。他們被無情地拒之門外,連一位列席的代表也沒有,或者說,他們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便已經被代表了。

當告天石碑樹起於泰山之巔,封禪儀式宣告結束,已是日暮時分,眾人起程下山,各舉火炬,緩緩而行,比上山時更為小心翼翼,隊伍綿延二十餘里。夜半時分,終於回歸山下,無一人摔傷,無一人生病,也算是不小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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