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既得隴 第五節 義利之辯

劉秀先斷了隗囂的退路,再抄了隗囂的後路,而這其實也就意味著,劉秀和隗囂的蜜月即將走到盡頭。

對於隗囂,能夠和平解決當然最好。因此,劉秀遣來歙出使隗囂之時,便命來歙勸隗囂儘早入朝,並許以重爵。劉秀的意思是,隗囂只要肯來洛陽,大可以高官厚祿養起來,從而不戰而收人之兵。

隗囂當然明白,入洛陽容易,出洛陽難,兼以觀望之心不死,一再上書劉秀,自謙功德,百般推諉,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隴西老巢。

建武五年(公元二十九年)年末,劉永、彭寵之輩皆已破滅,東方大體平定,劉秀於是命來歙舊事重提,再催隗囂入朝。

眼看劉秀日益強大,隗囂也開始著慌,劉秀一旦從東方騰出手來,下一個被收拾的就該是他了。究竟是選擇合作還是選擇對抗,隗囂猶豫不決,聚眾相商。

文士和武將各為一派,態度截然相反,文士欲安,武將欲戰。

兩派的分歧,核心便是中國思想史上最為古老的義利之辯。

文士以申屠剛、鄭興、杜林、班彪為代表,對隗囂大講道義:「你的西州大將軍之號,是劉秀冊封的。要不你當初就不接受冊封,既然接受了冊封,那就君臣名分已定。劉秀是君,將軍是臣。

「將軍不妨再想,劉秀對你怎麼樣?報以殊禮,言則稱字,用敵國之儀,慰藉良厚。劉秀麾下功臣那麼多,誰能有你這待遇?

「劉秀多次賜你璽書,一再許諾,願與你同享富貴,絕不相欺。布衣百姓,尚且知道一諾千金,更何況當今天子!你究竟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

「你莫非是想自立為王,和劉秀對著干?那你就是亂臣賊子,不論成敗,史書都是要罵你的。告訴你,史書就是我們這些人寫的,你怕不怕?」

武將以王元、王捷、王遵、楊廣、周宗為代表,對隗囂大講利害:「當初劉玄稱帝,大家都說他就是真命天子,和現在大家說劉秀一樣。結果呢?大王投奔劉玄,差點連命都丟了。可見,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

「如今南有公孫述,北有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數,誰敢保證劉秀就真的能統一天下?誰又敢保證,劉秀的下場不會和劉玄一樣,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隴西完富,士馬最強。為大王計,上策是立即發兵,北收上郡、西河,東收關中三輔,盡占秦國故地,依山為堅,帶河為固,足可立於不敗,與東方周旋相拒。」

言至激憤處,王元如有神助,靈感迸發,脫口說出一句千古豪語,曰:「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

王元豪語一出,武將們如同打了雞血,手舞足蹈,興奮得不行,彷彿已然夢回戰國,而他們就是強秦,正扼守函谷關,獨敵東方六國,高興就閉關一統,嫌悶就開關延敵。然而,武將們興奮勁過後,卻又感覺悵然。王元的豪語固然聽來很爽,但終究好比叉腰罵娘,徒過嘴上乾癮,其實與敵無傷。

隗囂還算冷靜,聽完王元的豪語,不禁暗暗搖頭。「拿一顆泥丸封住函谷關」——這話在文學上或有修辭價值,在軍事上卻毫無操作價值。

王元見隗囂不動聲色,也知道自己吹得有點大,於是又道:「大王若計不及此,且蓄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猶足以霸。總之,魚不可脫於淵。神龍失勢,還與蚯蚓相同。」

所有意見聽完,隗囂仍是難以決斷,但有一點他確信無疑,那就是文士只肯稱他將軍,武將卻稱他大王,比較起來,還是大王聽起來更爽。再說了,他在隴西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隴西已經是他的私人財產,突然要他拱手相讓,白白給劉秀作了嫁衣,當然不肯甘心。劉秀既不是他親戚,更不是他兒子,憑什麼?到洛陽朝廷去,官就算做得再大,又哪裡比得上在隴西當土皇帝快活?

究竟何去何從,隗囂拒不表態,只是拖。文士們知道隗囂仍是野心不死,漸漸灰心失望。文士們謹守夫子的古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當初他們之所以投奔隗囂,就是因為天下大亂,只有隗囂的隴西還算太平。一旦隗囂和劉秀決裂,隴西必將成為慘烈戰場,十死九傷。

陪隗囂風花雪月沒有問題,陪隗囂玩火自焚卻大大不妙。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鄭興、申屠剛、杜林先後離開隴西,投奔劉秀而去。班彪則避難河西,依附竇融。隗囂頗有名士之風,任由幾人離去,並不刁難。

隗囂一心想拖,來歙卻不肯將他放過,整天纏著隗囂,非要勸他入朝不可。隗囂一開始還不斷找借口,等所有的借口都用完之後,驀然回首,來歙卻還在燈火闌珊處,沖他耐心地微笑,哄孩子一般勸道:「隗兄,該入朝了。」隗囂大怒道:「入什麼朝?我想入廁!」來歙斂手而立,笑道:「不急,不急。你先入廁。」隗囂稍微鬆了一口氣,來歙卻又說道:「等你入完廁,咱們再入朝。」

來歙陰魂不散,成天守著隗囂。隗囂吃飯,一抬頭,來歙在旁邊。洗澡,一抬頭,來歙也在旁邊。就算隗囂與妻妾行房事時,一抬頭,來歙還是在旁邊。隗囂忍無可忍,譏誚道:「你要不要也上床來試試?」來歙還是憨厚地笑笑,道:「多謝隗兄關心,我看看就夠了。」

成天被來歙像債主一般逼著,隗囂想死的心都有,要怪,只能怪他和來歙太熟。人一旦太熟,就容易蹬鼻子上臉,而你還拿他沒轍。

隗囂走投無路,只得和來歙攤牌:「我老了,入朝的事就算了,我派個兒子替我去,這總行了吧。」

來歙沉吟片刻,道:「那必須派隗恂去。」

隗恂是隗囂的長子,也是隗囂百年之後的繼承人,最得隗囂喜愛,要把隗恂送到洛陽當人質,隗囂還真有些捨不得。

來歙見隗囂神色為難,當即說道:「你我是多年好友,我也就有話直說。你如果現在就反,那入朝的事自然免談。你既然不反,那入朝的事便休想逃脫。皇帝屢次勸你入朝,你卻始終抗命不從,別說皇帝了,是個人都會懷疑你還是想反。你既不反,卻又讓人懷疑你有反心,豈不是無端授人以柄,有失明智?」

隗囂聞言嘆息。來歙再道:「皇帝催你入朝,不止一次兩次,你隨便選個兒子替你,恐怕說不過去。就算你不想入朝,至少也應該讓長子隗恂入替,只有這樣,對皇帝才算勉強有個交代。總之,做人須痛快,要麼現在就反,要麼送隗恂入朝,二者必擇其一。」

隗囂一則怕了來歙的糾纏,二則真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和劉秀翻臉,於是耳根一軟,心腸一硬,命馬援將隗恂送入洛陽。

隗恂既入洛陽,劉秀拜為胡騎校尉,封鐫羌侯,置於河內郡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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