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戰神哀歌 第十節 因人而降

小長安聚,於劉秀也是傷心之地。將近五年前,他和長兄劉縯起兵,在此遭遇慘敗,二哥劉仲全家、二姐劉元及其三個女兒,以及劉氏宗族百餘人皆葬身此地,不得回歸。五年過去了,故地重遊,親人早已長眠,而他卻無法給他們以告慰,鮮血仍在流淌,戰爭仍在繼續。

劉秀於是覺得傷悲,覺得無力,他只是一介凡人,怎能敵得過無情的天地?從西漢到新朝,兩百多年的所謂太平歲月,私怨積為公憤,小病養成大疾,從而讓人間蓄攢了太多太多的殺伐之氣,倘不發泄殆盡,怎肯輕易將息!

雖在軍中,劉秀仍是忙碌無比,批閱郡縣的公文,審查戰區的奏章,根本就沒有留意到陰麗華的失蹤。陰麗華回來時,劉秀也未多想,只是從案牘間抬頭,抱歉地說道:「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陰麗華站在劉秀面前,一動不動,等到確信劉秀的注意力已經完全在她身上,這才說道:「我剛剛去了鄧奉那裡。」

劉秀大驚道:「你怎能如此任性?」再也顧不上手頭之事,站起來一圈又一圈地踱步,又道,「鄧奉已是敵人,你去見他,難道就不怕危險?萬一鄧奉殺了你怎麼辦?就算不殺你,留下你做人質,那又如何是好?」

陰麗華冷笑一聲,道:「你當初去河北,整整兩年,可曾管過我的死活?鄧奉要殺我,他有無數的機會,何必等到今日?」

劉秀本來以為自己占理,沒想到反過來卻被陰麗華一通責備,心中大感憋屈,兩軍交戰之際,自己的老婆卻私入敵營,與敵人眉來眼去,陰麗華背著他干出這樣的事來,怎麼說來說去,倒反而全成了他的不對?劉秀越想越不爽,又知道和女人根本沒道理好講,於是只好拿我撒氣,揪住我就是一頓猛吼:「可惡曹三,你丫寫著寫著,怎麼就把老子寫成了負面人物?」我則照例虎軀一震,夾起尾巴走人。

劉秀討了個沒趣,只得再和陰麗華說話,陪著小心問道:「你去鄧奉那裡,都幹了些什麼呀?」陰麗華依然冷淡,一句話就把劉秀給嗆了回去:「你把鄧奉看作敵人,我卻始終認他是我的表弟。這是我們姐弟間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劉秀不敢再問,他雖然貴為天子,但陰麗華如此對他,他也只能忍氣吞聲,打又不敢打,殺又不能殺,關鍵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內心有愧,不僅對陰麗華,更包括鄧奉在內。

對於劉秀,這是漫長而糾結的一夜。對於鄧奉,這一夜何嘗不是如此?旭日東升,天色大明,眾少年皆已整裝待命,等著即將到來的廝殺,他們期待著再次洞穿劉秀的大軍,再次讓刀聲響遏行雲。

眾少年躍躍欲戰,鄧奉卻久不下令,他只是坐在那裡,望著漸漸變得刺眼的陽光,神色頗為消沉,似乎沒睡夠,又似乎是酒未醒。又過了一會,鄧奉彷彿終於下定了決心,下令道:「帶朱祐來見我。」

朱祐自從被鄧奉俘虜之後,一直被囚禁在小長安聚,好吃好喝,體重不減反增,早睡早起,面色倍加紅潤。少年提來朱祐,鄧奉命少年們離去,只留他和朱祐二人。鄧奉看了看朱祐,嘆道:「我要突圍了。」

朱祐面色平靜,垂下眼去,道:「我明白,我也該掛了。」

鄧奉搖搖頭,道:「不,我不殺你,我要帶你一起突圍。」

朱祐一驚,道:「你就不擔心我趁機脫逃?」

鄧奉仰面向天,目光悠遠,緩緩說道:「我相信你一定會跟我一起突圍,因為我會回報給你一筆上好的交易。」

鄧奉鐵騎勢如奔雷,直殺漢軍大營,漢軍連敗之餘,心知阻擋也是白費力氣,在一陣象徵性的抵抗之後,目送乃至歡送鄧奉等人揚長而去。

聽說鄧奉果然再度逃脫,劉秀只能苦笑,接著又有部下來報,稱朱祐業已變節,居然跟著鄧奉一道突圍,而且廝殺得格外賣力。

辱罵叛徒歷來是表達忠心的首選方式之一,既安全又省力,使得無數人樂此不疲。一聽朱祐叛變,諸將立即唾沫橫飛,義憤填膺地予以聲討,攀比著誰的嗓門更高。劉秀心中一陣厭惡,喝止諸將,厲聲道:「朱祐必不叛我,此事定有蹊蹺。」

諸將怏怏,問:「那追還是不追?」劉秀思慮片刻,下令道:「追擊暫緩,勒兵靜觀。」

鄧奉突圍而去,狂奔數十里,已入安全地帶,鄧奉卻忽然停下馬來,少年們也都跟著停下。鄧奉回身,依次打量著身邊的少年,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和他們每個人行禮。

眾少年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鄧奉行禮已畢,對眾少年說道:「能和諸君並肩而戰,乃我終生之榮幸。我們已經證明,沒有人可以擊敗我們。然而,是時候分別了,我累了,我厭倦了,我將向劉秀投降,這是我個人的決定,與諸君無關。我已將你們帶出重圍,接下來的路,就要靠你們自己去走了。」

趙熹為鄧奉副將,最得鄧奉親信,見鄧奉要撂挑子不幹,怒道:「將軍此言,可謂令人寒心!我等已出重圍,天高海闊,何處不可容身?奈何未敗而降,屈膝於人,甘為階下之囚,你羞也不羞?」

誠如趙熹所言,以鄧奉的武功,隨便前去投奔公孫述、劉永、隗囂等人,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除了捨不得以老大的位子相讓,任何其他的條件,只要鄧奉開口,無不將立刻滿足。來日方長,前路也多,鄧奉為何卻要急於認輸?

然而,鄧奉決心已定,答趙熹道:「我意已決,幸勿再言。」

趙熹見無可再勸,掩面嘆道:「劉秀豈能容將軍!將軍不是投降,而是送死!」

鄧奉苦笑道:「死倒輕易些。活著,有時候比死更難。」

鄧奉與少年作別,眾少年皆泣不成聲,不敢仰視。鄧奉命朱祐捆好自己,回身對眾少年笑道:「都散了吧,好好活著。我向來不齒田橫,諸位也不要效法田橫的五百壯士,無謂為我殉死。諸位死,徒傷父母之心,且也於我無益。諸位或降或走,全由自己,總之,都給我活著。」

黃昏時分,鄧奉在朱祐的陪同之下,打馬而入漢軍大營,夕陽在背後,勾勒出兩人悲壯的身影。漢軍自覺閃開一條道來,目光全放在鄧奉身上。

鄧奉突圍之時,刀光劍影之間,漢軍並不能將他的面貌看得特別清楚,如今鄧奉緩轡徐行,距離又如此之近,漢軍這才有機會從容一睹鄧奉的廬山真面目。和其駭人聽聞的武力相比,鄧奉的面容無疑顯得太過年輕,長而捲曲的睫毛,更給這張臉平添了一種孩子的神情。鄧奉一路前行,驚嘆聲也隨之在漢軍中傳遞接力,眼前分明只是一個風流少年,怎麼也不像是那個傳說中的華麗戰神。

無論什麼時候,總少不了這類無恥之人,平時比誰都孫子,膽子比誰都小,逃得比誰都快,然而一旦英雄落難,這類人立即會第一時間跳出來,踩著英雄的軀體,惡狠狠地捅上幾刀,然後如蒼蠅般嗡嗡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自己比英雄更加牛氣,以為從此立下了不朽的豐功偉績,如若不然,英雄又怎會死在他的手裡?

漢軍之中,自然也少不了這種人。某校尉見鄧奉在馬上捆得結結實實,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反抗,頓時膽氣大壯,現成便宜豈能不撿!於是企圖趁機戳鄧奉一刀,至少重傷,戳死最好,從而能邀個功,討個賞什麼的。校尉主意拿定,悄然拔刀,走出人群,向鄧奉直逼而去。

校尉眼看就要接近鄧奉,剛想舉刀,忽然發現自己腦袋已經掉了。腦袋像骰子一樣,在地上骨碌碌地轉了幾圈之後,正面朝上,躺於塵埃,鬱悶上望,只見朱祐正鄙夷地盯著他,收刀入鞘,冷笑道:「想殺鄧奉,就你也配?」

漢軍見校尉瞬間身首異處,皆悚然,再也無人膽敢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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