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安之亂 第二節 人間鬧劇

人類之所以發明鐘錶,就在乎渴望捕獲時間,從而能更有計畫地使用時間,而此舉建立在這樣一個基礎之上,那就是——人們理所當然地相信自己還有明天。

然而赤眉軍卻是這樣一支隊伍: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也不在乎是否還有明天,從他們成軍之日起,基本就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沒有任何長遠的打算,也根本不考慮明天該怎麼辦。

同為農民起義軍,赤眉軍和綠林軍有著很大的不同。在綠林軍裡面,混入了許多小地主和地方豪傑,相對而言,目光較為長遠,懂得要為未來打算。綠林軍在佔領長安之後,多少還進行了一點政治建設。反觀赤眉軍,其階級成分則純粹得多,幾乎全是由清一色的淳樸農民構成,上到皇帝劉盆子,下到百官公卿,識字的竟只有丞相徐宣一人。

赤眉軍在佔領長安之後,依然保持著原有的淳樸本色。而這種淳樸就表現在,他們依然把自己定位成流浪漢,定位成弱勢群體,必須繼續靠暴力和抗爭才能在這世間活下去。他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其實已經是長安乃至整個關中地區的主人。

赤眉軍自成軍以來,前後流浪了六年,從東到西,行程穿越了大半個中國,他們早已習慣了流浪,習慣了沒有家鄉、沒有希望。

這是一個已經喪失了敬畏之心的集體。他們漠視著自己的生命,很自然地,也便漠視著別人的生命。他們不再敬畏任何生者,也不再敬畏任何逝者。所有的規則、所有的秩序,在他們眼中都已經不值一提。

他們曾經是苦難的受害者,如今他們成為苦難的製造者。

他們曾經是受虐者,如今他們是施虐者。

暴力是他們僅存的信仰。而唯一能夠讓他們臣服的,只有更大的暴力。

明白了這樣的心理動機,我們也便不難理解,赤眉軍在長安所演出的一幕幕人間鬧劇。

公元二十五年臘日,即冬至後第三個戌日(後世改期為十二月初八,即臘八節),臘祭百神,是傳統的盛大節日。長安長樂宮內,皇帝劉盆子和赤眉軍各大首領設樂大會,共慶佳節。

時光如果倒退回十年,乃至倒退回更久之前,這裡將是另外一派節日景象:皇帝高高在上,百官列坐其下,氣氛肅穆而森嚴,樂師奏響莊重的雅樂,博士宣讀華麗的文章。皇帝向群臣賜酒,群臣在中黃門的號令之下,一飲,二飲,三飲;皇帝再賞賜群臣,玉帛金錢不等,群臣則匍匐謝恩,高呼吾皇聖明。一切細節,無不表現出神聖的儀式感,宣告著廟堂的尊榮和帝國的強盛。

然而今天的長樂宮內,卻並無絲毫恢弘的廟堂之氣,反倒更像是草莽喧囂的江湖。赤眉軍眾首領散亂坐於殿下,衣冠不整,呼五吆六。十五歲的皇帝劉盆子坐於正殿,畏懼地望著眼前這些跋扈的臣民,有如傀儡木雞,沒半點脾氣。

在一片吵鬧之中,有一位投降過來的秀才獻媚心切,長身而起,從袖中掏出簡書,念出早已寫好的祝文,向劉盆子大聲道賀。赤眉軍眾首領見此風雅之事,不免大為艷羨,將秀才團團圍住,都要秀才在他書中添上自己的名字。

秀才誰也不敢得罪,趕緊提筆,賠笑問道:「敢問各位大首領,排名誰先誰後?」

事後看來,這秀才多少有點蔫兒壞,丫純粹是故意的。中國有著號稱世界上最為成熟發達的官場,這點規矩怎會沒有!排名先後,自然是按照官爵大小來排,公平,公正而且公開。

然而,赤眉軍首領們哪裡懂得這些,他們只知道名字排得越靠前,自己就越有面子,於是彼此擠作一團,口中辱罵,手上推搡,都要為自己的名字在秀才的書上爭一個靠前的位置。

大殿之內,局面瞬間混亂不堪。大司農楊音大吼道:「嚴肅點,這上朝呢。」然而,眾首領爭得興起,誰肯聽他!

楊音大怒,仗劍就往殿上闖。劉盆子大驚,以為楊音要來取他人頭,嚇得蜷縮在床,渾身顫抖。楊音根本不理劉盆子,佔據高處,俯視殿下,按劍罵道:「諸公都已一大把年紀,竟還如此不成體統,兒戲尚不如此,皆可格殺!」

楊音出頭挑事,其餘首領豈肯干休,馬上還嘴,和楊音隔空對罵。在殿外乃至宮外站崗的赤眉軍兵士,聽到殿內大亂,有如鯊魚聞到血腥,大感興奮,各提兵器,一窩蜂便往殿內闖,搶掠酒肉,互相殺傷。

擁入的兵士越來越多,大殿之內,形勢越發失控,人人都紅著眼,陷入無政府狀態的癲狂之中,你砍我一刀,我捅你一劍,殺得其樂融融,不亦快哉!

衛尉諸葛穉聽聞殿內嘩變,急忙率衛隊前來鎮壓,當場格殺百餘人,血流盈階,斷肢遍地,這才穩住局面,首領們各自散去。

親眼目睹了這一場血腥的殺戮之後,劉盆子脆弱的心理徹底崩潰,日夜啼泣,再也不肯上朝。劉盆子的大哥劉恭見赤眉軍荒亂至此,心知赤眉軍不久必將敗亡,暗勸劉盆子儘快辭職,歸還皇帝璽綬,並準備了一套退位說辭,命劉盆子背得滾瓜爛熟。

轉眼冬盡,時間進入公元二十六年。在劉盆子這邊,是為建世二年;在劉秀這邊,則為建武二年。

這一年的大年初一,無奇不奇,突然有日食發生。

古人不明白日食的原理,每每將日食附會為上天發怒,將降人間以大不祥,於是人心惶惶,唯恐遭殃。劉恭正好借日食說事,召集赤眉軍眾首領,替劉盆子辭職道:「諸君共立盆子為帝,德誠深厚。盆子為帝,且將一年,餚亂日甚,誠不足以相成。恐死而無所益,願得退為庶人,更求賢知,唯諸君省察。」

樊崇等人雖然膽大,但面對日食這樣的異常天相,也難免驚懼不安,以為真是因為自己得罪了上天。聽說劉恭要代劉盆子辭職,皆真心挽留道:「此皆崇等罪也。皇帝還請為皇帝!」

劉恭固請,堅持要讓劉盆子退位。樊崇大怒道:「皇帝都沒開口,哪裡輪得到你來說話!」說完便要拔刀來殺劉恭。劉恭見勢不妙,倉皇逃去。

劉恭這一逃,劉盆子馬上失了主心骨,好在劉恭教給他的那套台詞已經背熟,於是解去璽綬,朝樊崇等人連連叩頭,道:「今設天子,而諸公為賊如故。吏人貢獻,輒見剽劫,流聞四方,莫不怨恨,不複信向。此皆立非其人所致,願乞骸骨,避賢聖。必欲殺盆子以塞責者,無所離死。誠冀諸君肯哀憐之耳!」說完,伏地慟哭流涕。

皇帝反過來向臣子們叩頭,這事即使放在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之中,也堪稱稀奇罕有。樊崇等人經劉盆子這一跪一哭,無不動容,鋼鐵般的心腸也忽然柔軟起來,盡皆避席,不敢承受劉盆子之跪,頓首道:「臣等無狀,有負陛下。自今而後,不敢再放縱。」

樊崇等人辭出殿外,果然收斂了許多,各自約束士兵,閉營而守,再不外出騷擾掠奪。一時之間,長安秩序肅然,依稀又回到了往日的太平安定。

那些從長安出逃的百姓們,聽到消息之後,天真地以為赤眉軍真的改性從良,於是攜帶家眷財物,成群結隊地重返長安,各操舊業。不幾日,長安便再度繁華起來,人丁興旺,商賈雲集,重現舊日盛況。

看見長安重新恢複元氣,赤眉軍貪念又起,其自律僅僅維持了二十來天,便又現出原形,兵卒如餓虎出籠,大掠長安,恣行殺掠,搶錢搶糧搶女人。可憐的百姓們,剛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便不得不再次背井離鄉,四散逃亡。

此一番搶劫,赤眉軍固然收穫頗豐,撈了個痛快,但後果卻相當致命,直接導致其最後的滅亡——赤眉軍僅存的一點信用,至此徹底破產。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對赤眉軍心存幻想。赤眉軍所到之處,遇到的再無合作,只有反抗。

要說,赤眉軍這事幹得確實不地道。同為搶劫,這次的性質尤為卑鄙。在老百姓的理解,赤眉軍根本就是引蛇出洞,下套讓人鑽。以前是明搶,老百姓也認了,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逃就是了。可你們赤眉軍倒好,眼看沒東西可搶了,於是又改扮君子,假裝痛改前非,說再也不搶了,歡迎大家回長安,好好過太平日子。結果呢,把大家忽悠回長安之後,又接著開搶,而且照例搶得精光。

隨著百姓的紛紛逃亡,長安迅即淪為一座空城,大白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赤眉軍搶無可搶,加以糧食漸漸耗盡,到了正月月末,赤眉軍不得不放棄長安,收載珍寶,眾號百萬,繼續朝西流浪,向安定郡、北地郡進軍。

赤眉軍臨行泄憤,大縱火,焚長安。可憐這座地球上最為宏偉壯麗的都城,嗚呼西漢、新朝二百餘年之經營,就此付諸一炬,化為青煙幾許,火光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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