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子輩出 第六節 稱帝之路

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五月,河北流民大體蕩平,加上馮異的南方戰區和鄧禹的西線戰區也是捷報頻傳,諸將見時機已到,於是動員劉秀稱帝。

馬武先打頭陣,來諫劉秀,其原話為:「天下無主,如有聖人承敝而起,雖孔子為相,孫子為將,猶恐無能有益。反水不收,後悔無及。大王雖執謙退,奈宗廟社稷何!宜且還薊即尊位,乃議征伐。今此誰賊而馳騖擊之乎?」

馬武的話,大致講了兩層意思。一是不稱帝的壞處:帝位這東西,一定要先下手為強。你劉秀現在不稱帝,萬一將來出來一個特牛的聖人搶在你前頭稱帝了,到時候,哪怕你身邊有孔子當丞相,孫子當將軍,也只怕無能為力了。二是稱帝的好處:現在打仗,譬如進攻洛陽、河東,說起來打的都是友軍,都是同僚,總有些不那麼理直氣壯。只有稱帝,徹底與更始朝廷劃清界限,打起仗來才能名正言順,可以毫無顧忌地想揍誰就揍誰。

劉秀聽完,大驚道:「將軍何出此言?可斬也!」

馬武道:「諸將都這麼以為!」

劉秀於是曉諭諸將,稱帝之事,不可再提,敢言者斬!

還師至中山,諸將再次聯名上奏。其書曰:

這份奏章,同樣還是講了兩層意思:一是朝廷的江山,本來就是你們劉秀兄弟打下來的,現在你稱帝,只不過是取回本來就屬於你的東西,沒什麼好慚愧的。二是以你現在的實力,完全足以稱帝,也沒什麼好謙虛的。

劉秀已有明令,再敢言稱帝者斬!諸將卻依然勸進不迭,何哉?無他,諸將壓根就不信劉秀不想稱帝。你不想稱帝,你會殺謝躬?你會打洛陽?你會平河東?這可都是在和更始朝廷對著干!這已經是公然造反!總之,稱帝該乾的事,你一件也沒落下,而且還幹得津津有味。你不想稱帝,誰信呢!

劉秀扣住奏章,不批不理會,然而這次卻不再說要殺人了。

還師至南平棘,諸將再次聯合,當面勸進。劉秀依然推辭道:「寇賊未平,四面受敵,何遽欲正號位乎?諸將且出。」

聽劉秀的意思,已經不再拒絕稱帝,只是說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相比較而言,態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諸將大感欣慰,於是告退。

眾人告退,而耿純獨留,諫劉秀道:「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於矢石之間者,其計固望其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志耳。今功業既定,天人亦應,而大王留時逆眾,不正號位,純恐士大夫望絕計窮,則有去歸之思,無為久自苦也。大眾一散,難可複合。時不可留,眾不可逆。」

耿純之說辭,與《劍橋中國史》的分析如出一轍,即:大家之所以跟著你混,就圖你當了皇帝之後,你吃肉,大家跟著喝口湯而已。如今你一再不肯稱帝,你不吃肉不要緊,然而害得大家連湯也喝不上。一旦大家對你絕瞭望,再想挽回他們的人心,可就難了!

耿純說得懇切,劉秀也是聽得動容,鄭重答道:「吾將思之。」

這一思,就思到了鄗城,劉秀卻依然沒有反應,諸將不由得納悶起來,難道他們看錯劉秀了?難道劉秀真的沒有稱帝的野心?

更有人發揮出瘋狂的想像力——難道當初劉玄將劉秀放出洛陽的時候,兩人之間曾有過什麼秘密約定不成?而劉秀現在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為了將劉玄拯救出綠林軍和赤眉軍的魔掌?這麼想固然離奇,但畢竟也不是全無可能,說到底,他們雖然跟著劉秀出生入死,甚至不惜為之犧牲性命,但是關於劉秀,他們又真的了解多少呢?

這一日,一位瘦小的儒生忽然闖入鄗城,滿頭亂髮,狀貌狂狷,瘋瘋癲癲地在大街上高呼著劉秀的名字。適逢吳漢經過,大怒,揪住儒生就要一頓飽揍。一旁的朱祐趕緊拉住吳漢:「先別揍。」吳漢怒道:「為什麼不揍?」朱祐道:「這人看著面熟,在你還沒把他揍變形之前,我想先認認。」

朱祐扒開儒生的一頭亂髮,揉搓著他的五官,端詳良久,然後驚喜叫道:「強華!」回頭又對吳漢道,「還好沒揍。這可是主公和我的太學同窗,當初和主公同住一間宿舍的強華。」

朱祐帶著強華去見劉秀。強華一進大門,立刻手舞足蹈,往裡狂奔,喊著劉秀的名字,大叫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劉秀聞聲出迎,一見強華,也是大喜,問道:「你找到什麼了?」

強華得意地答道:「《赤伏符》!」說完,又對劉秀嘮叨著,「太學時我就看出你有日角之相,是當皇帝的命。我苦苦找了八年,終於找到《赤伏符》這部讖書,你猜怎樣?你果然是當皇帝的命。」

在《赤伏符》中,最為重要的是以下二十八字:「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卯金修德為天子。」

前兩句意思明確,後兩句卻有些神神道道,半通不通。強華於是向劉秀解釋道:「所謂四七之際,四七二十八,從漢高祖稱帝到你起兵,中間為兩百二十八年,你起兵的時候,又正好是二十八歲。火為主,漢為火德,意思是漢室理當復興。卯金加起來,是個劉(劉)字,說的是你將繼承劉氏正統。」

朱祐忽然發現,早在強華解釋之前,劉秀就已經笑了。

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解脫之笑。

這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會心之笑。

對劉秀來說,強華和讖書《赤伏符》,來得正是時候!在稱帝的問題上,諸將輪番勸進,費盡口舌,但其效果卻遠遠比不上強華所帶來的這二十八個字。

諸將說了半天,無非是在告訴劉秀,稱帝不僅合情,而且合理。在這一點上,劉秀根本不需要諸將提醒,他心中比誰都清楚。他之所以遲遲不能決定,只因為諸將說一千,道一萬,卻始終不能替他解決一個最大的心病——稱帝的合法性問題。

想當年,劉邦稱帝的時候,項羽已經滅了,天下都是他的,所以不必考慮合法的問題,因為已經沒有人可以裁決他,他就是法律!因此,群臣一勸進,劉邦在象徵性地謙虛了兩下之後,便毫不客氣地自封為皇帝。

然而,此時的劉秀,並沒有劉邦這樣的絕對實力,他現在只能控制帝國百分之九的土地和百分之十三的人口。因此,他就必須面臨一個稱帝是否合法的問題,他必須告訴世人,他憑什麼稱帝!

更為重要的是,劉秀如果稱帝,有一個先天不足的道德劣勢。他本來是更始皇帝劉玄所封的蕭王,他一旦稱帝,就等於是對劉玄的徹底背叛。因此,他也必須說服世人,他之稱帝,是合乎道德的,與背叛無關。

這幾乎是一道無解的難題。直到強華帶著《赤伏符》出現,這才完美地解決了這道難題——不是我劉秀想稱帝,是上天指名非要我稱帝不可,我也是迫不得已。這是上天的選擇。天意,就是最大的道德。

強華的到來,經由朱祐的大嘴巴傳開,諸將勸進的熱情重又激發,再次聯名上奏道:「受命之符,人應為大,萬里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今上無天子,海內淆亂,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劉秀這次不再客套,只說了一個字:「可。」

六月己未,鄗城之南,千秋亭五成陌。高台聳立,群臣齊聚,燔火告天。劉秀服天子冠冕,緩緩登台,燃起通天烽火,遍祭乾坤六宗——水、火、雷、風、山、澤,再祭天地群神,而後親自宣讀告天祝文。祝文曰:

祝文既畢,群臣跪拜,山呼萬歲。劉秀於是即位稱帝,建元為建武,大赦天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