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絕地反擊 第四節 逢凶化吉

且說傳舍外呼聲大起,諸將心中無不叫苦,本以為跟著劉秀,能混一頓免費的霸王餐,萬想不到這餐飯非但不能免費,反而竟如此之貴,貴得要拿性命來埋單。也罷,也罷,幸好狼吞虎咽過一通,即便要死,也還是一個體面的飽死鬼。諸將望著劉秀,只等他一句話,不辭捨身一殺。

劉秀乍聽呼聲,也是大驚失色,霍然起身,本能地想率眾而逃,才行數步,卻又停住,哂然自笑。一、逃也無用。你說一個堂堂的邯鄲將軍,隨身得帶多少兵?嗯,我想怎麼也得千兒八百的吧。千兒八百?那是騎馬的!再加上步卒,至少四五千人起。幾十號人遭遇四五千人,逃與不逃,基本都是死路一條。二、邯鄲將軍早也不來,晚也不來,偏偏此時而來,不免太過巧合,其中定有蹊蹺,而傳舍長又在門外向里探頭探腦,一臉叵測之貌。三、如果真有什麼邯鄲將軍前來,為何聽不見吵鬧聲、擾民聲、馬嘶聲?四、綜上,傳舍長八成是在詐唬。

是否真是詐唬,一驗牌便知。劉秀徐徐還坐,振衣正冠,召傳舍長,道:「請邯鄲將軍進來。」

不出劉秀所料,傳舍長確在詐唬。他早就懷疑劉秀等人非但不是邯鄲使者,沒準還是什麼逃犯。真的邯鄲使者,敢於鮮衣怒馬,玉劍珠履;敢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反觀劉秀等人,衣衫不整不說,連剩飯剩菜也要爭搶,哪有半點官老爺的做派?傳舍長謊稱邯鄲將軍駕到,正是意在試探劉秀,要嚇他個落荒而逃,不打自招。

劉秀非但不逃,還公然找他要人,傳舍長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他將自己的慌亂掩飾得很好,臉上堆著職業的膩笑,回覆劉秀道:「將軍剛剛入城,馬上就到。」

傳舍長垂手站在劉秀下首,低眉順目,雖然和劉秀沒有眼神的直接接觸,卻也是另外一種對視,彷彿在說:哥們兒,別裝了,咱們都心知肚明,你不過是在打腫臉硬撐。裝著多累呀,還是起身跑吧——你一跑,老子就追殺你!

這是一場不見硝煙的神經戰。語言、體位、目光、氣場,乃至於沉默,都是雙方交戰的兵器。

此情此景,讓劉秀感覺自己是被一頭猛犬盯上,而要對付猛犬的威脅,首要便在定力,萬不可倉皇而逃,必須原地不動,只要你不動,猛犬之計策,最多也只是沖你狂吠而已,並不敢輕易發起襲擊。劉秀於是對傳舍長罵道:「既然如此,還不趕緊加酒添菜!等邯鄲將軍一來,好與我痛飲!」

傳舍長低著頭,膩笑道:「那是,那是。」說完,倒退著出了門。

劉秀無事人一般,示意諸將,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諸將的吃相頓時斯文了許多,豈止是斯文,根本就是食不下咽。反觀劉秀,此前吃相斯文,此時卻吃相生猛,恰和諸將相反。諸將見劉秀據案大嚼,吃嘛嘛香,受其感染,也隨之心安不少。

劉秀饕餮之餘,又命鄧禹再三催促傳舍長:「邯鄲將軍人呢?怎麼還不來?」傳舍長只能不斷圓謊:「在路上,已經在路上。」劉秀肚皮已飽,拍案大罵道:「久等不來,究為何故!留語邯鄲將軍,前路當再相聚。」罵罷,率眾揚長而去。

傳舍長眼巴巴地望著劉秀一行遠去,不敢阻攔。身旁小吏不甘心地問道:「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傳舍長意味深長地一笑,道:「過了我這一關,並不算完。現在,就要看他們自己會不會犯錯了。」

小吏問道:「他們會犯什麼錯?」

傳舍長得意地答道:「他們若是前往幽州的邯鄲使者,必然從北門出城;若是逃犯,必然從南門遠遁。我已命人給城門看守帶話,北門可一路放行,南門則格殺勿論。」小吏聞言,拜服不已。

劉秀等人趕路心切,也無暇深想,徑直奔南門而去。等到了南門,見大白天的,南城門卻緊閉,劉秀這才醒悟犯下大錯,急忙撥馬回頭,意欲改走北門而出。忽聽身後傳來城門開啟之聲,轉身望去,透過緩緩打開的城門,自城外射進一片光明。南門守吏從城樓探頭而出,對劉秀叫道:「天下事未可知,焉可鎖閉長者。諸君努力前行。」

大人物創造歷史乃是一般規律,但也有許多時候,歷史卻又不可思議地掌控在小人物的手上。南門守吏者,並不曾在史冊留下姓名,但他在這一瞬間的這一決定,卻無疑左右了史冊的書寫,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劉秀等人見城門閉而復開,不勝欣喜,連連向城樓拜謝,於是出城。

劉秀一行離開饒陽,晨夜兼行,一路南奔,有了饒陽的教訓,這次說什麼也不敢再入城了,肚子餓了,也打落牙齒和血吞,一忍再忍。一路之上,蒙霜犯雪,寒風如刀,面皆破裂。行至下曲陽,傳聞王郎大軍正從身後追來,諸將無不驚恐,勉強前行。再至滹沱河,前方探路的斥候回報道:「河水流澌,無船,不可渡過。」

聽聞前路已斷,諸將越發躁動不安。難不成,這滹沱河正如項羽之烏江,將目睹他們最後的埋葬?

一片陰鬱絕望的氣氛之中,劉秀的聲音顯得格外堅定而響亮,怒叱斥候道:「大膽妄語!」指著王霸道,「王將軍前探。」

王霸得令,打馬奔至滹沱河前,放眼望去,斥候何曾妄語!只見河水裹挾著浮冰,急速奔涌,河面上一片舢板也無,如何能得渡過?

王霸倒吸一口涼氣,但等他向劉秀回報之時,胡話卻張口便來:「滹沱河冰凍三尺,車馬可渡。」

王霸心裡很清楚,劉秀為什麼會特意選中他再去打探,絕非因為他的眼神比斥候好,而是因為他懂得忽悠。他甚至都不用親自去滹沱河一看,也知道劉秀希望他帶回來怎樣的答案——無論如何,必須渡過滹沱河,因此,就算是騙,也必須先把眾人騙到滹沱河邊。

劉秀聞報大悅,笑道:「斥候果然妄語。」官屬見前路可行,也是歡聲雷動。於是前行。等到了滹沱河前,匪夷所思的一幕發生了,短短不到半個時辰,河面居然真的結起了一層冰。劉秀見機不可失,馬上下令搶渡。諸將踏冰過河,大部分已渡,只剩最後數騎,眼看已到岸邊,河冰轟然崩解,連人帶騎落入水中,眾人趕緊救起。

過河之後,劉秀論功行賞,先賞斥候,贊道:「君據實而報,忠正可嘉。後勿憚言!」再賞王霸,道,「安吾眾,得濟免者,卿之力也。」

王霸謙謝道:「河水適時而冰,此明公至德,神靈之佑,雖武王白魚之應,無以加此。」諸將這才恍然大悟,他們剛才竟然再一次從鬼門關逃脫。

接連的大難不死,已經很難再用狗屎運來解釋,只能說,冥冥中真有天命眷顧,要助劉秀成就大事。在這樣的心理暗示之下,諸將原本低落的士氣,瞬即高漲無比,於是趁勢前行,連行百里,抵達南宮。

時遇大風雨,路旁有荒屋,劉秀與眾人入內避雨。馮異拾柴,鄧禹生火,劉秀對灶烘烤濕衣。馮異又呈上麥飯,劉秀這回卻不肯先吃,問道:「諸將有食否?」馮異笑道:「都有。」劉秀道:「不許欺我!」馮異道:「這回是真有。」劉秀巡查一番,果然人皆有食,於是問馮異道:「麥從何來?」

馮異紅臉答道:「說來慚愧,在饒陽傳舍之時,曾暗中盜麥數袋。」

劉秀大笑道:「此乃兵法所云『因糧於敵』,並非盜也。」又大讚馮異道,「饒陽傳舍之時,連我在內,都只擔憂性命不保,唯卿能有遠慮,非常人所能及。」

當夜便在路旁荒屋歇息。次日繼續趕路,馬不停蹄,早至下博城西。舉目望去,華北平原遼闊而無邊際,接下來,又該去往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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