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出冀州 第一節 妙計不妙

下一站,邯鄲。

邯鄲,戰國時趙國之首都,歷經秦、西漢、新三朝,繁華依然,人口多達二十餘萬,與長安、洛陽、宛城、臨淄並稱為當時的天下五都,乃是河北地區第一重鎮。

此時邯鄲的主人為耿純。

耿純,字伯山,出身巨鹿望族。起初投奔李軼,算是李軼的人馬,李軼拜耿純為騎都尉,令其安集趙、魏故地。耿純駐紮邯鄲,聽聞劉秀抵達,主動登門謁見。劉秀對耿純慰勞有加,仍任命耿純為騎都尉,繼續鎮守邯鄲。

耿純久仰劉秀威名,親見之後,愈加相信劉秀絕非池中之物,遠非李軼可比,當即獻上戰馬及縑帛數百匹,以表效忠託命之意。

再說更始朝廷這邊,赤眉軍首領樊崇等二十餘人自從歸降漢室之後,很快便後悔不迭。樊崇等人乘興而來,結果卻只被朝廷封為列侯,徒有虛爵,並無封地,而朝政大權又盡在綠林軍諸將和南陽豪傑手中,根本不容他們摻和。樊崇等人感到了被欺騙,被排擠,被冷落,於是皆憤憤不平起來: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投降王莽了!王莽招降他們之時,開出的條件可比現在要優厚百倍——既許諾封他們為王,又割出青、徐二州為他們的世襲封地。

樊崇等人皆慷慨意氣,與其留在洛陽無所事事,被當做朝廷的二等公民,不如離開洛陽,重操舊業,於是潛逃回濮陽赤眉軍大本營。漢軍朝廷正為到底是定都洛陽還是遷都長安而爭吵不休,並未意識到樊崇等人出走的嚴重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隨他們去了。

樊崇等赤眉軍首領回歸濮陽,清點部眾,尚有三十餘萬人,仍然是當時最為強大的武裝。赤眉軍向何處去成為關係到天下安危的最大問題。毫不誇張地說,以赤眉軍的武力和人品,他們走到哪兒,哪兒就必然要倒大霉。

與赤眉軍僅一河之隔的河北地區,頓時人心惶惶,生怕赤眉軍渡過黃河,大肆蹂躪河北,就像當初他們蹂躪青、徐二州一樣。

作為河北地區名義上的最高長官,面對赤眉軍的潛在威脅,劉秀也是有心無力。河北地區有如一盤散沙,軍閥勢力割據,表面上臣服中央,實際上卻各有各的算計。劉秀安內未成,攘外又從何談起?

不過當領導有一點好,即使你自己沒主意,也總會有人跳出來給你出主意。這次跳出來給劉秀出主意的人,名叫劉林。劉林也是劉氏宗室,長期混跡於邯鄲一帶,廣交豪傑姦猾之輩,堪稱邯鄲地頭蛇。劉林一見劉秀,自來熟,一口一個賢弟,向劉秀捶胸誇耀道:「賢弟毋憂,赤眉軍就包在愚兄手裡。對付赤眉軍,愚兄自有妙計。」

劉林滿身的市井油滑之氣,劉秀一見之下,便大為不喜,隨口問道:「是何妙計?」

劉林眉飛色舞答道:「赤眉軍屯於濮陽,臨河而居。今不費一兵一卒,只須掘開黃河,以河水灌之,赤眉軍縱有百萬之眾,亦盡化為魚。」說完,顧盼自雄,以為天下妙計,莫過於此。

見劉秀沉默不答,劉林擺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態,語重心長地教訓起劉秀來:「老哥這都是為你著想。你娃剛來,人生地不熟,怪可憐的,除了我之外,誰還肯這麼好心來幫你?河北這地方,民風彪悍得很,你既沒名,威望又低,沒人會真心服你。不過你不用擔心,有老哥罩著你,只要你按老哥的建議擺平赤眉軍,你娃的形象立馬就會高大起來,河北上下也必然對你感恩戴德,聞風歸順。你說,老哥給你出這麼好一主意,你是不是得好好謝謝老哥?請吃飯?這倒不必。嫖妓嘛,哈哈,這事倒值得考慮考慮。你可別把老哥往歪處想,老哥其實並不喜歡嫖妓,老哥之所以這麼干,純粹是為了讓那些可憐的女人們也有口飯吃……」

劉秀看著劉林上下翻飛的雙唇,內心越發厭惡起來。劉林嘴皮子隨便動動,殊不知,多少人的命運將會因為他這一主意而無辜葬送!黃河可是輕易掘得的?這事一做,就無法undo,洪水一旦決堤,更甚於猛獸,完全不再受人控制,到時候,遭殃的不僅是赤眉軍,更將禍害黃河以南廣大的人民和土地。

抗戰時,花園口決堤的事,在道德上蔣介石無論如何也交代不過去。蔣介石也深知此節,因此在向全世界宣傳之時,有意歸罪於小日本飛機轟炸,從而導致黃河決堤。及至蔣介石退守台灣,對這段自殘同胞的往事,仍是諱莫如深,禁止談論。

後車之鑒,前車之師。劉秀既不想傷天害理,更不願遺臭萬年,於是顧左右而言他。劉林大不耐煩,粗聲催促道:「先下手為強,你娃還猶豫什麼!」

劉秀推諉道:「茲事體大,容我再仔細考慮考慮。」

劉林好不容易想出一條妙計,正欲藉此名垂青史,卻遭遇劉秀的冷處理,頓時翻臉罵道:「豎子不足與謀!」說完,拂袖而出,再不回顧。

劉秀召集眾將,議論劉林所獻水淹赤眉軍之計。眾將中不乏贊同劉林者,只有鄧禹一言不發。劉秀於是獨留鄧禹,問道:「眾人囂囂,唯君默默。何哉?」

鄧禹答道:「諸將只看眼前,不見長遠,竊為明公憂之。」

劉秀笑道:「何出此言?為百姓無辜乎?」

鄧禹大聲道:「非獨百姓無辜,赤眉軍根本就不能滅!」

劉秀咦了一聲,道:「赤眉軍為何不能滅?」

鄧禹道:「赤眉軍與明公並無冤讎,今明公一旦聽從劉林之計,決河相灌,未必能滅赤眉軍,反而會與赤眉軍結下深仇。劉林的理由,無非是擔心赤眉軍打過河北。赤眉軍會打過河北嗎?我看不會!赤眉軍屯於濮陽,只能有三種可能的動向:一是向東,退回青、徐二州。然而青、徐二州早已殘破,因此赤眉軍不會選擇這條路。二是向北,渡河來犯河北。明公既與赤眉軍無冤無仇,而河北又流民眾多,赤眉軍跋涉而來,卻並無厚利可圖,因此赤眉軍也不會選擇這條路。三是向西,進攻南陽、洛陽。赤眉軍歸降洛陽,卻未獲禮遇,勢必懷恨在心,圖謀報復,而南陽、洛陽又乃富庶之地,錢糧眾多,因此,赤眉軍雖然暫時按兵不動,但赤眉軍只要行動,必然是走這第三條路,攻取南陽、洛陽。

「赤眉軍與朝廷交戰,明公安居河北,正好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因此,赤眉絕不能滅,至少是現在絕對不能滅。」

劉秀拊掌嘆道:「諸將短視,見事不明。知我心者,其唯君乎!」

鄧禹趁機進言道:「劉林此人,心懷異志,不如早殺之。」

劉秀道:「言者無罪,且是同姓兄弟,不宜殺。」

鄧禹力爭道:「不殺劉林,必有後患。」

劉秀大笑道:「你這是有罪推定,先便將劉林看成一個罪人。劉林並沒有興兵作亂,等到他真的興兵作亂,再殺不遲。」

鄧禹心中不以為然,覺得劉秀不殺劉林,純屬婦人之仁。至於劉秀的真實用意,鄧禹要很久以後才能領悟到:劉秀這一路行來,各郡縣貌似歸順,實則面合心違,劉秀的勢力根本不能紮根進去。劉秀不怕河北亂,怕的是不亂。只有亂將起來,才能藉由大亂達到大治——威望,只能鍛造於血與火;政權,必須成就於刀與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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