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關鍵因素

國有企業的職工這麼多年來已經被分流減員、下崗待業、破產倒閉這些新鮮玩意整疲、磨鈍了。廠長經理負責制實際上就是誰拿到那張任命書企業就是誰的,隨之而來的就是廠長經理說什麼就是什麼,名目繁多的經濟處罰、行政處理、下崗辭退已經成了他們手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超級武器。怎樣使用這武器,名義上有法律法規監督,可是法律法規在廠長經理大權獨攬的體制下,只是可以任意伸縮的優質彈簧。廠長經理需要處理好的唯一課題就是怎麼樣爭取主管上級的好感,對任命他當廠長經理的人負責是中國廠長經理的唯一責任。

國家的大形勢為姜鈞推行他的無獎勵政策創造了條件。當他面對全體職工宣布,今年年終不發獎,甚至連過節費也不發的時候,南方集團的職工並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群情激奮,群起而攻之。之前,他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別人讓他下不來台,準備大家不歡而散,準備過後傾聽人們的謾罵和抱怨,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當他告訴職工,自己上任的時候賬上能用的資金只有80萬時,坐在會議室里的人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驚愕的嘆息。他馬上讓裴國光來證實這件事情,裴國光點點頭說:「就是,不然公司也不會那麼著急讓職工清賬了。」

然後,他就說現在公司的幾項業務正在運作,運作完了能有利潤,可那也是明年的事兒了。公司能做的就是給大家多放半個月的假,連同國家規定的放假時間,春節放假21天,算是對大家作了點補償。他宣布過這個決定之後,職工們沉默著,他便問柳海洋還有什麼補充的沒有,柳海洋搖搖頭:「沒有。」他又問小烏龜,小烏龜搖頭表示自己沒什麼可說的。接下來他又問裴國光,裴國光也用搖頭不語表示自己沒話可說,他又問職工:「大家還有什麼說的沒有?」職工都保持沉默,他就宣布散會。

在這之前柳海洋和剛從北京回來的小烏龜曾經找過姜鈞,希望姜鈞能改變決定,多多少少給職工發點獎金或者過年費,小烏龜說:「如果實在不發獎金,發幾個過年費也是應該的,大家辛辛苦苦一年到頭了,也應該……」

封官許願在小烏龜的身上作用不像裴國光那麼明顯,這人城府深,比裴國光奸詐狡猾,不像裴國光那麼好誘惑,姜鈞對他沒有過高的期望,只要他不在背後煽動造反就成了。在年終發不發獎金這件事情上,姜鈞又成了少數派,這一次他下決心獨斷專行,作為以後獨斷專行的開端,既然你們不同意,誰要發獎金誰拿錢來,沒錢就別提獎金二字。這也是他對付李大宇的辦法,李大宇再也沒來找過他。

年終獎沒戲了,過年費也沒戲了,職工們也就不再等著年終拿紅包,準備回家的職工就開始紛紛買票張羅回家過年,不準備走的也開始計畫春節期間到哪旅遊。姜鈞把公司的事交代給柳海洋,說自己也要回家過年,就買了機票到省城去了。他要給新上任的董事長和其他領導拜年,這已經成了每一個國有企業領導每年必須要做的功課,不同之處僅僅在於年貨的區別而已。富有的企業可以給上級成千上萬的送年貨,貧窮的企業不管職工有沒有飯吃,只要企業的領導想繼續幹下去,也要千方百計想辦法給主管上級送些年貨。姜鈞千這一套也已經駕輕就熟、熟能生巧了。

劉副主任正式擔任了南方集團的董事長,所以姜鈞第一個要拜訪的就是他。姜鈞知道,在中國,不會依靠領導的人就是不會當領導的人,他這次到省城就是依靠領導來了。領導跟機器有些相似,機器運轉需要潤滑,需要動能,領導也需要潤滑,也需要動能。經過潤滑,增加動力,領導運轉起來才會更加順暢更加有力更加自如。他的潤滑劑和能量包放在他那個大大的旅行包里,但並沒有貿然登門。年末節前,上級肯定三令五申各級領導幹部不準收受紅包、不準請客送禮、不準鋪張浪費、不準什麼什麼,每年卻照樣該收的收,該請的請,該送的送,該幹什麼的幹什麼。

他先給劉副主任打了電話,給劉副主任拜早年。劉副主任聽他說人在省城,大吃一驚,問他什麼時候到的,到了為什麼不來見面卻打電話。他說剛剛到,怕直接闖上門去不方便。劉副主任說:「這有什麼?你要是忙別的事我也不耽擱你辦事,你要是沒別的事就應該過來看看么,這有什麼不方便的?怎麼說我也是你們的董事長,怎麼說你也是董事會任命的總經理么。」

姜鈞本想把他約出來找個僻靜地方請他吃頓飯,然後把帶來的禮品人不知鬼不覺地交給他,沒想到劉副主任非得讓他到辦公室去。領導召見不敢不見,姜鈞只好把禮品從包里掏出來,重新包紮了一番,然後換了個小包,提著朝省國資委辦公大樓跑。

好在過去姜鈞跟國資委來往不多,也沒有誰認識他,他知道主任副主任們的辦公室都在八樓,這也是跟著廣東人湊熱鬧,好像沾個八字就真的能占老天爺多大便宜似的。到了八樓,他正想找個人問問劉副主任的辦公室是哪一間,卻見每個辦公室門外面都掛著牌牌,牌牌上都寫明了張副主任、劉副主任、王副主任、李副主任……做賊心虛,送禮也照樣心虛。姜鈞心裡有鬼,惴惴不安,心跳得像野兔子,似乎他不是來給人送禮,倒像是入門盜竊。一眼看到掛著劉副主任的牌子,他一腦袋就鑽了進去。

劉副主任倒讓他這突然闖入給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麼?那麼緊張幹啥?後面有人追殺你嗎?」

姜鈞尷尬地笑笑,自我解嘲:「見領導心裡自然有點緊張么。」

劉副主任說:「行了,你姜鈞還是怕見領導的人?坐吧,說實話,你要是不來,過了節我也得請你來一趟。要是你來不了,我就去一趟。」

姜鈞問:「找我有事嗎?」

劉副主任說:「好多事電話上說不明白也研究不透徹,如今這長途費太貴了,電信局簡直跟強盜差不多。委里又搞辦公費用包干,雖然說我的電話長途不控制,可是電話費太高了擺到財務部也不好看,只好找你面談,你既然來了,剛好省得我剛剛過完年就得往你那兒跑。」

劉副主任邊給他沏茶倒水邊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套,姜鈞接過茶水捧在手上取暖,討好地對劉副主任說:「我們那邊這個季節正是最好的季節,平均氣溫20℃,董事長你就過來吧,邊工作邊休息,好好住一段時間,也就近指導我們的工作。」

劉副主任說:「我要是真的就近,你們就感到干擾了。咱們還是按照規矩來,對你們的具體工作我既不干擾,也不指導,有任何問題董事會上由董事們決定。」

姜鈞問他:「剛才您說有事情找我,什麼事?」

劉副主任坐下來,蹙蹙眉頭,整理著腦子裡的雜貨鋪,然後才說:「自從看了你給我的那個財務報告以後,我要是還不找你,就真的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過去你們那一攤子事是汪主任管,現在推到我這兒來了,我就不能不關注了。雖然你們公司規模不大,可終究也是國有企業,你們手裡的資產都是國家的,我實在想不通,過去不都是好好的嗎?怎麼一下子就暴露出這麼多問題?錢都弄到哪兒去了?」

姜鈞說:「其中相當一部分資金變成了不良資產,壓在房地產和其他長期項目上了。另外近幾年沒有什麼業務,坐吃山空也導致了虧損。還有就是內外欠款長期拖著,在財務報表上看著是應收款,也算作所有者權益這一塊,似乎資產並沒有減少,可是應收款收不回來不等於白搭嗎?實際操作起來就發現問題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對一些長期投資項目缺乏有效管理,比方說那個南山小區,公司投入幾千萬,投產已經六七年了,報表上看年年都盈利,可從來沒有給公司上繳過一分錢利潤。經過項目評估審計,實際上虧損了一大塊,我們已經按照董事會批准的方案處理掉了,損失了2000多萬。」

劉副主任笑了,對姜鈞說:「我正想跟你具體談談這個南山小區。最近省國資委接到一些匿名信,其中對這個項目的問題談得很具體,我拿給你看看。」說著,在辦公桌上面的文件夾里翻了一陣,找出兩頁紙遞給了姜鈞:「看看吧,都告到我們這兒來了。」

姜鈞看了看匿名信,內容是說這個項目尚在執行,但是姜鈞到任以後,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對該項目進行了所謂審計評估,在審計評估中大大壓縮了獲利指數,有意壓低該項目的價值,賤價變賣國有資產,從中牟取私利。據傳他一個人就收受了買方四套房子,價值200多萬云云。

姜鈞把信還給了劉副主任:「從信上看問題還真的挺嚴重。」

劉副主任說:「咱們就長話短說,你準備怎麼辦?」

姜鈞並沒有做那些事情,心裡坦然,卻又有點憤怒,坦然和憤怒都恰到好處地寫在了臉上:「南山開發小區的問題以及處理方式是經過董事會批准的,如果當時不當機立斷,不但大批資金壓死在那個項目上,而且現在虧損更加嚴重。至於我個人的問題,我請求組織上立案調查。」

劉副主任說:「調查什麼?一看就知道是瞎編的,都什麼時代了,還玩這套匿名信整人的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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