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遍地機關

郜天明不是笨蛋卻也算不上聰明人,這是裴國光對他的評價,理由很簡單:既然黃智能唯獨把他帶了過來,證明他肯定有過人之處,不是笨蛋。反過來看,他既然是黃智帶過來的人,不但沒有一帆風順步步高升,卻連那個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都沒有保住,讓人家三拳兩腳就趕到了「養老院」等死,這就足以說明他不是個聰明人。柳海洋把清欠辦叫「養老院」,還專門解釋,養老院里的人生前途只有兩個字:等死。

郜天明卻沒有等死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活得反倒挺自在。在這個辦公室里,他冷清地過著一個又一個幾乎完全重複的日子。其他幾個人互相之間誰也不太搭理誰,各忙各的事兒,有的上了班就往股市跑,希望從股市上撈回在公司失去的東西,既包括物質的也包括精神的。或者天天到處打電話聯繫業務,渴望做成一筆兩筆生意讓自己存摺上的數字迅速膨脹起來。張胖子則利用一切機會詛咒黃智,時時刻刻不忘聲稱要把黃智送到監獄裡去。郜天明絕對準時上班,也絕對按時下班,上班了就看書寫字想事兒。如果誰有興趣找他聊天,他就陪著人家海闊天空不著凋地胡謅八扯,卻絕對不涉及身邊的故事。這種自在的感覺需要有豁達的心境來支撐,否則就真的會每天經受等待死亡來臨的恐懼。

下了班他也不乘坐公司的通勤車,因為他並不急於回家。他喜歡沿著華燈下的街道漫步,溜達夠了再回家吃他老婆粗手大腳做成的粗枝大葉的飯菜。而他老婆也習慣了他的回家時間,七點半之前歸家一般不會騷擾他,如果過了他的手機便會催命一樣響個不停。華燈下的街道比白天顯得更加繁華,而這種夜間的繁華卻總帶有一絲淡淡的憂傷,就跟夕陽一樣,燦爛、輝煌,卻又悲愴、凄涼。商店櫥窗里的商品在燈光的裝飾下更顯得華麗誘人,也許缺陷需要夜幕掩蓋,精彩需要燈光裝飾。他沿著馬路牙子像過獨木橋走平衡木一樣前行,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小的時候這麼走是為了追求那種略帶危險的刺激,如今這麼走僅僅是一種習慣而已,不過有時候也能從馬路牙子上找到一屢淺顯的哲理性的感悟。比如說,這天他就忽然想到,人們都說人面前的路很寬,實際上每個人面前的路都非常狹窄,就像這窄窄的馬路牙子。道路確實非常寬闊,可是你卻只能佔據窄窄的一個腳掌的寬度。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面前的路只有一個腳掌那麼寬。郜天明對自己對馬路牙子的哲學思維成果,頗有些沾沾自喜。對人來說,真正寬闊的路不在腳下,而在腦袋裡。只有思想可以不受拘束天上地下過去現在未來的任意翱翔,而且,思想的旅途沒有任何風險,只要你別企圖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付諸實施,一般就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郜天明的思路突然被尖銳的急剎車嘯叫聲打斷了,隨即身邊一聲震耳欲聾的喇叭聲更是讓他惱嚇成怒。他回過身來正要憤怒聲討破壞他哲學思維並將他的平靜變成驚懼的司機,卻看到緊貼著他停下來的汽車正是公司給新任總經理購置的那台奧迪A6。司機兼辦公室副主任李天來正從搖下半截的車窗里探出留著板寸的腦袋,露出那副賊嘻嘻的笑容看著他。郜天明肚子里的氣只好自己消化了,對著李天來笑罵:「你他媽的是不是覺得嚇死我用不著償命啊?」

李天來雖然剛來不久,在郜天明的印象里還是個不錯的人,一點也沒有姜鈞嫡系的架子,精明勤快,任勞任怨,見了誰都嘻嘻嘿嘿一笑。報到以後,還專門跑到清欠組跟郜天明他們套了半天近乎。讓郜天明奇怪的是,他今天怎麼會把這台車開出來逛大街,已經是下班時間,這個時候在大街上遇到他,只有一個解釋,他開車回家,這在過去是絕對不會出現的現象。南方集團的規矩是,所有駕駛員一定要把車在公司的車庫裡停好,然後再步行或者乘坐公司的通勤車回家。唯一可以不受這個規矩約束的是小烏龜,他也有他的道理:他是總經理助理,並不是單純的司機,那些規矩是針對司機制定的。

李天來推開車門:「上來呀。」

「行,咱也借回光,送我回家。」郜天明邊嘮叨著邊拉開車門鑽了進去。進到車裡看到車后座上坐的人,立刻後悔,上錯車了。姜鈞坐在后座上,正神秘莫測地看著他。

「噢,姜總在呀,算了,李主任,不用你送了,我還是坐十一號私家車吧。」郜天明狼狽地說,趕緊下車。他已經有些年頭沒有跟比他官大的人同乘一車了,人家彆扭不彆扭不說,他自己就感到彆扭。

「別別別,」姜鈞從後面扯住了他,「你這是幹嗎?既來之則安之么。」

郜天明只好把抬起的屁股又放到了座位上。

姜鈞說:「我還沒吃飯呢,你要是有自主權的話,陪我一起吃完飯再回家怎麼樣?我這人有個毛病,一個人吃飯吃不香。對了,上一回咱們倆吃飯,還是你埋的單,今天算我回請吧。」

郜天明只好說:「好吧,陪領導吃飯也算是加班吧。」

「哈哈,這可不算加班,只能算盡義務。」

「好啊,盡義務就盡義務,你說吃啥吧?」郜天明斷定姜鈞絕對不會偶然碰上他便拉他陪餐,只是摸不清姜鈞為什麼會對自己有興趣,如今他自己對自己都失去了興趣。

姜鈞叫郜天明陪他吃飯確實是一時興之所至。他如今住在公司租的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里,自從他打聽到他住的那套南方大酒店的套房是由小烏龜親自監督裝修的以後,便決心從那裡搬出來。因為,每當想到那套房子里有可能隱藏著竊聽器、攝像頭之類的工具,他就忐忑不安,覺都睡不安穩。現在租這套房子,每個月才3000元錢,豪華裝修,傢具用品一應俱全,比住酒店套間里舒服多了,自在多了,好賴像個家的模樣兒。更重要的是,不會有人在這種民居里裝傳說中的竊聽器、攝像頭。

不光住宿,就連用車他也非常注意,新進的小車他沒有讓王小車開,而是交給了李天來。南方集團一共有四台轎車,他和柳海洋各用一輛。小烏龜為了把持一台好車,自願做了柳海洋的司機。如果他不在,那台柳海洋的車就由王小車駕駛。剩下的車輛外加幾檯面包、商務旅行車之類的公務車,一般情況下用作接待、通勤車,平時亂用,沒什麼固定的模式,誰需要了找辦公室派車,辦公室派給誰誰就用。今天他下班後,路上的車挺多,車子只能慢慢排隊前進,李天來眼尖,指著馬路邊對他說:「你看,那不是郜天明么?」

他順著李天來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郜天明沿著馬路牙子低著腦袋踽踽獨行,背影看上去有幾分孤獨又有幾分凄涼。他便靈機一動,讓李天來停車把郜天明拉了上來。

「你怎麼不坐公司的通勤車?」

「通勤車送人得繞一大圈,回到家跟我步行也差不多,還不如藉機散散步呢。」

「你說晚上吃點啥好?」

郜天明說:「反正我是陪領導,領導想吃啥我就吃啥。」

姜鈞說:「吃海鮮太貴,吃火鍋太累,吃米飯炒菜吧也不想,中午剛剛吃過,連著吃倒胃口。唉,如今每天這三頓飯還真成了問題。」

郜天明說:「吃點啥這三個字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問個沒完的問題,吃不飽的時候天天問今天吃點啥,吃飽了的時候也是天天問今天吃點啥。我看咱們也別研究了,啥也不吃,要幾瓶啤酒喝,喝著喝著就想起來要吃啥了。」

姜鈞說:「行,就按你說的辦,上哪兒?」

郜天明暗忖這位姜總經理今天晚上突然要跟他吃飯,肯定有話要說,吃啥倒在其次,關鍵是要說話方便才好,於是就對李天來說:「走,往海邊上開,今天正是滿月,領姜總看海上升明月去。」

姜鈞大喜「真的?海上日出我看過,海上月出我還真沒看過,今天天氣也好,萬里無雲,應該能看到月亮。」

李天來二話不說開了車就沿著濱海路朝海邊駛去。姜鈞按下了車窗,濕潤的海風灌進車裡,頓時神清氣爽,心情愉快起來。今天果然是月圓之夜,初升的月亮像一面光彩照人的圓盤懸掛在天際,平靜的大海波光粼粼,銀光閃爍,舒緩的濤聲有如沉睡嬰兒恬靜的鼾聲。良辰美景也讓郜天明心曠神怡,倏忽之間種種煩心惱人的事情都成了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零碎。

「最近在忙什麼?」姜鈞打破靜默問郜天明。

「沒忙什麼,清賬。」

提到清賬,姜鈞真有些沾沾自喜。他沒有想到,略施小計,僅憑一兩個沒有期限的許諾,南方集團原來領導班子的小團體就開始破裂,處處掣肘步步難行的局面開始改善,柳海洋、裴國光、小烏龜三人各打各的小九九,對他雖然沒有達到同心同德全力配合的程度,起碼不像他剛上任的時候顯示出明顯的抗拒抵制情緒。

唯一直接找到他核銷費用的就是小烏龜,那傢伙一下就拿來了40多萬的票據讓他簽字核銷。小烏龜話說得非常客氣:「姜總,這些發票都是公司接待和我出差做業務積累下來的,本來沒打算一次報銷,現在公司要清理職工欠款,當領導的應該積極響應公司的號召,這些票據多是多了一些,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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