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看不見的盾

姜鈞今天什麼也不能幹,一天都要陪國資委劉副主任旅遊。劉副主任給人的印象是個嘻嘻哈哈沒有架子也沒有什麼原則的人,長了一副彌勒佛似的富態相兒,只有那雙眼睛挺有神。他在國資委分管財務,屬於裴國光的關係戶。各級政府機構和大大小小的國企都設置有許多個副職,劉副主任這種人就最適合干副職,什麼事情也不能決定,什麼事情也可以不作決定,上面有拍板決策的一把手,下面有實際操作的業務部門。副職除了對上級說好好好,對下級說按照上級指示辦,剩餘時間盡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或吃喝玩樂,或游山逛水。所以有人說,在中國,真正跟富豪家裡的小兒子一樣舒服自在的就是副職。吃飯要吃素,穿衣要穿布,當官要當副,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裴國光這幾天被姜鈞按住了搞資金回籠計畫,劉副主任來了,就想借口把手頭的事情往後拖。姜鈞哪裡還由他再拖延時間,讓裴國光一起陪劉副主任吃了頓接風宴,便接管了劉副主任,親自陪同這個嘻嘻哈哈的老頭游山逛水,逼著裴國光在辦公室里埋頭搞方案。

一路上劉副主任都嘻嘻哈哈地跟姜鈞胡扯,說開發區的小姑娘不好看,皮膚太黃,個頭太矮,身上肉太少。又問他為什麼本地人說話像舌頭不打彎,姜鈞說人家那是方言,他說不對,因為本地人都是翻嘴唇、高顴骨,生理結構決定發聲方式,時間一長說出來的話就變了味道。姜鈞對當地話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居民是歷年曆代戰亂中從中原地區遷徙過來的,這裡的地理條件相對封閉,跟外界的交流非常不方便,他們的口語就較多保留了中原地區古漢語的特點,聲調里甚至還有入聲和濁音,所以聽起來有些怪。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了劉副主任,劉副主任哈哈笑著說:「這麼說他們說的才是真正的漢語,我們說的反倒不是正宗的漢語了?」

姜鈞說:「那倒也不是,語言總是不斷進步變化的。他們的語言其實是古代中原地區的語言,幾百上千年來沒有什麼變化,所以反而我們聽不懂了。」

劉副主任說:「這就對了,什麼事情都在不斷發展變化,關鍵是我們的腦袋要跟上這個變化。比如說你吧,既然到了開發區,就不能再按照內地國有大企業那一套辦,就得適應人家的新環境新形勢;既然當了南方集團的總經理就不能再按當北方機械公司總經理時候那一套想問題辦事情,不然你說的人家聽不懂,人家能辦的事情你也辦不了。」

聽著劉副主任好像話裡有話,似乎在借題發揮,可是姜鈞也不好追問。

「你到職有兩個月了吧?公司的情況掌握得差不多了吧?怎麼樣?」

根據他對這位劉副主任的了解,劉副主任到這邊來絕對不是為了關心指導他和公司的工作,第一目的還是旅遊度假,陪了他兩天才算聽到他一句正經話。這兩天姜鈞一說向劉副主任彙報工作,劉副主任就打哈哈:「我不分管你們,怎麼能越俎代庖呢?我只是隨便走走看看,沒有什麼具體事情,等什麼時候汪主任來了你直接給他彙報吧。」這陣他卻主動問起公司的情況,姜鈞弄不清劉副主任是真的要了解公司的情況還是話說到這兒了順便問問。不過他馬上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你純粹是來玩的,不提公事我就多花幾個接待費讓你玩個痛快淋漓心滿意足;既然你提起這方面的事兒,我就得抓住機會正經八百地給你彙報一番。不管說了有用沒用,哪怕屁事不頂,起碼你回到國資委能把這邊的真實情況傳播出去。別以為讓我到南方集團當了個總經理好像得著多大便宜似的,我是讓你們給耍了,陷進了泥沼。於是他對跟在後面的司機王小車說:「小王,你去給我們定個茶座,我要跟劉副主任泡茶休息。」

小王是個極會服侍領導的人,姜鈞讓他服侍得非常滿意。只要姜鈞撓撓腳丫子,晚上他就會把「腳癬一洗凈」送到姜鈞的卧室,然後再燒水泡葯讓姜鈞泡腳。每天晚上陪著姜鈞,看到姜鈞睏倦了,他會給姜鈞鋪好被褥後才走。有時候姜鈞都不太好意思了,讓他早點回家陪媳婦去,小王告訴他,他媳婦一直在南方集團開發的至尊花園打零工,經常上夜班。有時候忙得太晚了,姜鈞就讓他睡到另外一間屋子。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就會早早起來給姜鈞把洗臉水兌好,不燙不涼溫度絕對合適,連牙膏都會擠到牙刷上。等到姜鈞洗漱的時候,他就準備早餐。他準備早餐從來不到外面的小攤上買現成的,一定要自己做,綠豆稀飯、烤饅頭片、煎雞蛋、牛奶麵包、油條豆漿,中式西式保證一個星期不重樣兒。

姜鈞非常中意這個司機,有他隨身服侍生活方便多了,像洗衣服、打掃房間這些活兒姜鈞根本用不著考慮,逐漸他也就習慣了小王的周到服務,兩人的關係也越來越密切,既是上下級,又是朋友加兄弟,甚至有些離不開了。

小王答應一聲就跑到海邊的茶座去跟人家講價錢了。姜鈞先長長嘆了一口氣,做足了愁眉苦臉的表情說:「唉,一言難盡啊。」

劉副主任停下腳步睜圓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這麼說是啥意思?南方集團不是挺好么?有什麼問題嗎?」

劉副主任一句話帶出來三個問號。姜鈞領著他一邊朝茶座那邊走,一邊就著這三個問號告訴他:「我來以後發現南方集團面臨的主要問題有兩個:資金短缺,人氣不旺。你猜猜我們賬上現在有多少錢?只有80萬。」

「什麼?不可能,就算是刨除長期投資、業務佔用資金,你們賬上平時少不了500萬。」

「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能胡說呢?前天裴國光親自告訴我的。據裴國光說,公司長期投資的項目都是不良資產,即便現在馬上停產變賣,連本錢的一半都收不回來。職工個人借賬欠款就有300多萬,外面應收款有1300多萬。房地產開發項目有兩處,樓蓋好了賣不出去,要想賣出去就得賠本,這一項就壓死了資金7000多萬,要是把銀行利息算進去,早就虧得一塌糊塗了。再就是這座南方大酒店,除了我們自己辦公用的兩層剩下的都承包出去了,光是承包人就欠了200多萬,你算算,這樣一來公司還能有多少活錢?」

劉副主任邊走邊聽,沉默不語。姜鈞為了表示禮貌,走在他稍後一些,發現他的手指頭翻上翻下的亂動彈,這才知道劉副主任正在心裡算賬呢。

來到茶座,王小車已經定好了座兒。他跟劉副主任坐了下來,王小車識趣地問:「姜總,沒有什麼事我就到車上等你們吧,有事你就叫我。」

這一路上劉副主任對王小車非常客氣,以此來充分體現他的平易近人,跟王小車基本上是同吃同喝同玩。按照這幾天的模式,他們坐下來喝茶,王小車也應該一起作陪,所以姜鈞就沒有回答,把這個人情送給劉副主任,等著他說那句:「一塊坐么,出來了就沒有什麼領導不領導的,都是同事朋友。」

這一回劉副主任卻沒有挽留,主動對王小車說:「我跟姜總說會兒話,你忙你的去吧。」

王小車自己也鬆了口氣,晃晃悠悠地朝遠處停車的地方走。姜鈞心裡暗笑,劉副主任以為自己這是官兵一致,平等待人,卻不知道被一致被平等的人跟他在一起更難受。官兵一致、人人平等永遠只是美妙的空話,一致只存在於利益平均的人們中間,平等只在同一個社會等級的人之間體現。如今,這種一致和平等更是早就跟計畫經濟、平均主義一起被時代甩到了歷史的垃圾桶里。

姜鈞給劉副主任沏茶。茶葉很好,正宗的武夷山白梗鐵觀音,每斤2000多元,喝一壺茶要用二兩茶葉,就是400多元,比五六個人下館子吃頓海鮮還貴。姜鈞暗想,王小車這傢伙要是知道公司再有半月就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看他還會不會這麼大方要400多元一壺的茶。

他學著當地人的做法,把小泥壺用茶葉填滿,然後將沸水倒進去,再將頭一道沸水繞著圈澆在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上。茶壺茶杯下面有一層濾網的茶盤,殘茶廢水都通過濾網到了下面的盤子里,最後才將開水倒進茶壺,然後斟滿每一個小茶杯。劉副主任看著他斟茶,說:「本地人喝茶真麻煩,這簡直是小孩子過家家,哪裡是喝茶。還是咱們北方人痛快,抓一把茶葉往杯子里一泡不就得了。」

姜鈞說:「咱們北方人那叫飲茶,為的是解渴;人家這叫品茶,為的是品味兒。喝這種茶不能像口渴了喝白開水似的一飲而盡,得一嗅二舔三含四咽,就這樣……」說著給劉副主任做示範,先聞了聞從茶杯里冒出來的水蒸氣,再輕輕在茶杯邊沿舔了舔,然後才含了小小一口茶水在嘴裡,讓茶水順著舌邊慢慢流下喉嚨。

劉副主任學著他的樣子來了一遍,然後說:「沒覺著跟別的茶有什麼不同呀,這不像喝茶,倒有點像喝酒。」

姜鈞忍不住笑了起來,劉副主任的表現跟他頭一次一模一樣,甚至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頭一回喝功夫茶是跟黃智在一起,迎接他的宴會過後,黃智說樓下有一家茶館很不錯,茶葉茶具都很講究,就領著他去了。那回喝的是雲霧鐵觀音,剛才表演的那一套也是那一回跟黃智學的。當時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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