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朝覆滅 第五節 城破

八月中,長安城下,漢軍大集。在他們當中,有郡縣豪傑,有舊日官吏,有地痞流氓,有姦猾無賴,而更多的,還是貧苦百姓。然而,無論他們曾經的身份和地位,他們都有一種共同的感覺,那就是跟做夢一樣。他們居然在討伐皇帝王莽,他們居然在圍攻都城長安!

面對眼前這座有著兩百多年光輝歷史的宏偉都城,他們心中已不再有敬畏之感,而住在都城之中的皇帝王莽,已不再是凜然不可侵犯。

然而,作為漢軍臨時首領的王憲和韓臣,卻並不敢盲目樂觀。攻城從來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三個月前的昆陽,便是他們的前車之鑒。王邑以百萬雄師,居然久攻昆陽不下,最終兵敗如山倒,新朝精銳就此毀於一旦。小小昆陽尚且如此堅挺,更何況是漢新兩朝苦心經營了兩百多年的長安?和昆陽相比,乃至和當時世界上所有的城市相比,長安都稱得上是一個無可比擬的龐然大物,周長六十里,經緯各十五里,面積達三十五平方公里,城牆高三丈五尺,牆基厚七丈,版築夯土,固若金湯。王憲和韓臣繞著長安城轉來轉去,彷彿老虎吃天,無從下口,商量之下,決定還是先等待鄧曄、申屠建、李松率眾趕來。

長安雖然暫時圍而不攻,但長安城外卻已經是漢軍的天下。在這裡,沒有法律,沒有權威,一切舊秩序蕩然無存,他們可以為所欲為,而且不用擔心受到任何懲罰。此時的人性,已經無所謂惡和善,他們只追求報復和毀滅的快感,多年來的卑賤和侮辱,最終轉變成了一場暴力的狂歡。

於是,漢軍挖開長安城外王莽祖父、父親、妻子、兒子的墳墓,掠走隨葬財物,踐踏屍骨,焚燒棺槨。城外的九廟、明堂、辟雍,這些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財力、代表著帝國的光榮和尊嚴的標誌性建築,其中也有他們的賦稅和勞動,然而也不要了,點上火,付之一炬。他們在煙霧中舞蹈,在火光中歡叫。

再說王莽,由於一直拒絕進食,只是不斷飲酒,加上睡眠的嚴重缺乏,已經大大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已經無法保持足夠的清醒,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幻覺當中,世界對他而言,既遲鈍又敏感,既真實又荒誕。漢軍圍城之後,王莽更是徹夜難眠,只能命琴師鼓琴,越吵越好,希望能在琴聲中睡上一覺。琴師猶豫道:琴聲太吵,恐怕陛下更難睡著。王莽苦笑道:琴聲再吵,吵得過城外漢軍的吼叫?

漢軍在城外燒光砸光搶光之後,不免有些寂寞,又聽說隗囂的部隊正在趕往長安,於是都變得緊張起來,眼前的長安城,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寶藏,豈容他人分享,城中的錢財、糧食、婦女,誰搶到就歸誰,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於是顧不上危險,開始晝夜攻城。

王莽已是自暴自棄,萬事不管,長安城的防務,全靠王邑一人支撐。王邑將長安城中僅存的七千多兵力分配到十二座城門,攤下來,每道城門只有六百守兵。王邑也知道,六百守兵哪裡守得了許久?只能是聊盡人事而已。

九月初一,宣平門率先告破。宣平門一破,再堅守其餘城門已經毫無意義,王邑緊急收縮防線,率軍退到宮城,在未央宮北闕下重新布防,繼續阻擊漢軍。王邑布防完畢,闖入未央宮中,一見王莽,伏地叩頭道:事不諧矣!宮中不可再留。請陛下改換衣裳,扮為庶民,趁混亂出城。

王莽大笑道:我為天子,國家之亡,其罪在我一人,有何顏面再逃?我將殉國,卿等不妨自便。王邑流淚再勸,王莽不為所動。王邑見王莽意志已決,叩頭流血,道:願與陛下同死。

王邑奔出,迎戰漢軍。王莽召來小皇后阿沫,侍候自己沐浴更衣,換上天子朝服,頭戴平天冠,腰佩傳國玉璽,手持虞帝匕首,打扮齊整,然後站在鏡前。他看見鏡中一人身著天子衣冠,然而卻分明沒有頭顱。

王莽大駭,繼而苦笑,眼前所見,或許是幻覺,或許是真實,他已無法分辨。穿戴完畢之後,王莽登上宮城城樓,向下望去,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他最後看了一眼他的都城,在心中告著別。別了,天下;別了,長安。

他的視線向遠方投去,在渭水對岸,那裡曾經矗立著秦帝國更為輝煌的咸陽宮,如今卻已是一片廢墟,和它那不可一世的主人秦始皇一起,化為歷史的塵埃。人無非一死,秦始皇都能死,他又有什麼不能死的呢?

然而,他依然不舍。他自問,和秦始皇相比,和所有古來的帝王相比,他都更愛這片土地,他都更愛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更加無私,更加高尚,他希望能給他們一個黃金國度,他希望他們能夠得到前所未有的尊嚴和幸福。然而,他失敗了,他搞砸了,他的一片苦心,最終只換來百姓的反對、咒罵、憎恨。

倘若他能早點死去,結果也許會好一些,反正眼睛一閉,管他死後洪水滔天,都已與他無關,他來過,他折騰過,然後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可悲的是,他並沒有善終的運氣,他不得不在他活著的時候接受懲罰,他所有的心血,在他生前便化為烏有,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政治上徹底破產,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他最愛的百姓群起而背叛。

他老了,老得只剩下眼睛。他在城樓之上,如同一個陌生人,旁觀著他自己的命運。放眼望去,北闕之下,激戰正酣。王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出了人生的詭異,一群他從來不認識的人,現在卻要置他於死地。看著奮勇爭先的漢軍,他心中甚至充滿了好奇,在這些悖逆者當中,誰將是那個有幸殺死他的渾蛋?

時已黃昏,滿城火光,他坐在城樓之上,挨一道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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