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手足之斷 第十一節 完璧

劉秀和陰麗華,李通和劉伯姬,兩樁喜事傳開,因劉縯之死而變得陰霾密布的宛城天空,終於有了雲開日出之勢。

劉秀不敢發喪,發喜帖卻是理直氣壯。朱鮪等綠林軍首領也都在受邀之列。劉秀回到宛城之後一系列識趣的表現,已經使得朱鮪慢慢放下猜忌。如今,劉秀又不顧其長兄劉縯屍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舉行婚禮,可見他滿腦子盡惦記著老婆孩子熱炕頭這點事,確實胸無大志,甚至也無廉恥。這樣的人,沒有殺的必要,殺了只會臟刀。再者說了,即使朱鮪仍然存有殺心,此時卻也不好動手,一則礙於李通的勢力,二則喜事在即,卻要殺人家新郎官,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既然是劉秀結婚之喜,朝廷總得有所表示才是。朱鮪於是以劉玄之名,拜劉秀為破虜大將軍,封武信侯,算是朝廷的賀禮。而這份賀禮,也表明了朱鮪等人的態度,那就是劉秀已經暫時擺脫了生存危機。

正常婚姻,禮節煩瑣,必經納采、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等諸多程序,然後方成婚姻。如今非常時期,自然一切從速從簡,就在六月三十日,大宴賓朋,行新婚之禮。

當初岑彭堅守宛城,城中居民死亡殆盡,最後僅存一千餘人,人都死了,房子自然也全空了出來。劉縯入宛城之時,便圈下整個當成里作為自家府邸。如今劉秀擺酒,房子盡夠大,賓客齊聚,卻也不顯擁擠。劉家上下,一片歡騰之聲,綠林軍、南陽豪傑、劉氏宗族等各派勢力,借著喜事喜酒,將劉縯之死拋在腦後,在觥籌交錯中和好如初。

喧嘩吵鬧一直持續到了深夜,賓客們這才依依不捨散去。留下新房之內,劉秀和陰麗華兩人無言相對。他們很早就知道彼此將在一起,然而卻難得見面,他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夜,是他們多年來第一次單獨相處。劉秀望著陰麗華,她已經是十九歲的曼妙少女,她比他記憶中的更為美麗。

對於劉秀來說,這本是他美夢成真的時刻,然而,他卻絲毫也無狂喜的力氣。他的眼神痛苦無比,陰麗華的美麗,加倍著他的罪孽。這並非一場純粹的婚姻,他選擇這場婚姻,很大原因是為了保住性命,而並非完全出於愛情。

劉秀心中滿是愧疚:陰麗華,你不應該承受這些,這不是你夢想中的婚禮。小女孩會從四五歲起就開始憧憬她們的婚禮,她們盼望著那一天的到來,她們將在那一天前所未有的美麗,她們將會永遠記住那一天,作為餘生最為溫暖的回憶。然而,我毀滅了你的夢想,我利用了你,我只給了你一個倉促而簡陋的婚禮,一個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舉行的婚禮,這個婚禮,更像是一場騙局。

更讓劉秀於心不忍的是,他如今雖然暫時告別了性命之憂,然而脖子依然很細,隨時被刀一砍,還是得應聲而斷。他依舊活在危險之中,而現在,他又將無辜的陰麗華也捲入到了這種危險之中。

陰麗華並不了解劉秀的掙扎和痛楚,她只是坐在榻側,左手絞著右手,既緊張又幸福。這是她的洞房之夜,而她也知道,洞房之夜對於一個女孩意味著什麼。臨嫁之前,母親特地將一部《素女經》放入她的嫁妝。她偷偷翻了幾頁,書中所講皆為房中之事,更繪有插圖,都是各種男女交接的姿勢。她只看了幾眼,便趕緊將書合上,羞得面紅耳赤。然而,她又聽過來的姐妹們說過,那事非但不羞,反而極為快活,「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於是,她在害怕之餘,卻又心中暗暗嚮往。

她偷眼打量著劉秀,劉秀枯坐燈下,並沒有要來親近她的意思。她越發緊張地等待著,姐妹們早告訴過她,男人們都這樣,總免不了要先道貌岸然一番,這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禽獸之前的君子。

然而,良久之後,暴風雨並未來臨,禽獸也並未現形。劉秀只是對她說道:你睡吧。陰麗華問道:那你呢?劉秀答道:我再坐一會。

陰麗華側身向壁,暗暗抽泣。難道書上和姐妹們說的都是假的?還是因為她不夠美麗,所以劉秀對她並無興趣?她哭著想著,囫圇睡去。

燈下的劉秀,了無睡意。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可以卸下面具,不再演戲。他虧欠陰麗華太多,但他虧欠劉縯更多。他不僅沒有給劉縯一個體面的葬禮,而且也不曾在人前為他服喪。只有當他獨處之時,當他不再受人監視之時,他才能給劉縯以補償,為他服喪,盡一切服喪之禮,以寄託哀思與深情。陰麗華雖然近在咫尺,而且已經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然而在他為劉縯暗中服喪期滿之前,他不能親近她,不能佔有她,他必須尊重地下的劉縯,他必須尊重自己的良心。

劉秀望著睡夢中的陰麗華,她是嶄新的,而且明亮。劉秀的想法越發堅定,他必須克制自己的慾望。如果他註定將要很快死去,那麼他情願陰麗華保持完璧。他已經毀壞了太多美好的東西,他不能再繼續加重自己的罪孽。

夏風輕起,燈火搖曳。

夜很長,生命很短。人生彷彿一場糾纏,英雄多難,美人凋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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