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昆陽大戰 第十九節 名將論

王邑在馬背上昏而復醒,看著延綿一路被踩得稀爛的官兵屍體,又見部下為了保護他正對著自己人大開殺戒,而他卻無力阻止,不由得失聲慟哭。到了滍水岸邊,景象更為慘烈,寬闊的滍水,竟已被數以萬計的官兵屍體填滿,河水為之不流。而從「好」的方面看,這也恰好成全了王邑,連舟船都省了,眾騎以死屍為橋,一路踩踏,度過滍水,繼續逃去。

對一名將領來說,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敗塗地,輸得連褲衩也沒剩下。關於失敗之後的撤退,克勞塞維茨在其名著《戰爭論》中作了一個精妙的比喻:「偉大的統帥和久經戰爭鍛煉的軍隊的退卻,往往像一隻受了傷的獅子退去一樣。」王邑何嘗不想組織有效的撤退,一邊保持著對追擊漢軍的威懾,一邊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實力。然而,官兵的指揮系統早已失靈,所有人都處在莫名的恐慌之中,甚至不勞漢軍動手,便已經開始了殘忍的自我毀滅。而他身為統帥,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種可怕的毀滅,根本無能為力。

世人功利猴急,動輒以「成者王、敗者寇」的觀點談古論今,於是,只知有善勝之名將,卻不知也有善敗之名將。

善勝不易,善敗同樣難得。連戰連敗之下,卻依然能夠做到不傷筋動骨,將損失減到最小,稍事休整,便又可以迅速捲土重來,這無疑更加考驗軍隊內部的凝聚力,以及將領對軍隊的控制力。

傳說昔日曾國藩與太平天國作戰,一開始連遭敗績,其幕僚在起草上呈皇帝的奏摺時,其中有一句「臣屢戰屢敗」,曾國藩頗為不滿,大筆一揮,改為「臣屢敗屢戰」。結果因為這一改,清廷不僅對曾國藩未予責備,反而慰勉有加。

後人論及此事,皆驚嘆於曾國藩高明的文字遊戲——屢戰屢敗,廢物也;屢敗屢戰,則非但不廢,反而顯得英勇無比。如此解釋,固無不可,然終因不諳兵法之故,見識未免流於淺陋。

屢敗屢戰,談何容易!每遭一敗,都是對兵力的巨大消耗,都是對士氣的沉重打擊,倘是普通將領,要想維持部隊免於嘩散都成問題,更何況迅速重整旗鼓,繼續作戰?

追根溯源,便要從曾國藩的起家說起。曾國藩組建湘軍伊始,便確立了兩大方針:

一是募兵的地域,嚴格鎖定在湖南,尤其是其老家湘鄉。二是所有大小軍官,皆由他個人任免指派。

正是這兩大方針,使得維持軍隊穩定的兩個情感紐帶得以極大地鞏固和強化:

首先是士兵對其領袖的情感。曾國藩大權獨攬,全軍只聽命於他一人,在湘軍內部,他有著崇高的地位和無上的權威,集君主與父親的雙重身份於一身,士兵們自然能夠唯命是從,竭死盡忠。

其次是士兵對同伴的情感。士兵之間,同鄉同里,語言相通,習性相近,很容易便彼此熟悉,彼此信任,也只有這樣,才能在作戰之時,不會像陌生人或者夫妻那樣,大難臨頭各自飛,而是真正做到不拋棄、不放棄。

也只有情感結構如此穩定的湘軍,才能夠屢敗屢戰,用曾國藩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呼吸相顧,痛癢相關,赴火同行,蹈湯同往,勝則舉杯酒以讓功,敗則出死力以相救」。

也正是這樣的湘軍,恰恰可以套用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的那句名言來形容:他們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也正是這樣的湘軍,才可以讓曾國藩篤定持重,寧遲勿速,不用奇謀,逐步推進,自武漢而九江而安慶,沿江東下,卒克金陵,收穫最終之勝利。

今人每以湘軍為論,自詡湘人驍勇,為它省所不及,從而陷入地域之爭,誠陋也。歷朝歷代,神州各地,幾乎都出過強軍勁旅,而這又從何說起?何處人不善戰哉!特在於善用之也。苟用之得當,點豆拈草,皆可成兵;飛花摘葉,皆可傷人。豈地域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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