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鎮國之寶 第四節 約法三章

且說王莽駕臨王邑府邸,門人見了聖駕,大為驚慌,亂作一團。王莽陰沉著臉,問王邑何在。門人答道:「正在湖邊垂釣呢。」說完,拔腿便要去通報,王莽伸手止住:「不必通報,我自己找他去。」

門人趕緊帶路,一行人東曲西拐,便到了一處大湖,沿堤皆是垂柳,新抽枝條,迎風輕舞。湖邊靜坐一人,姿態翩翩,氣定神閑,目注水面,心馳物外,似已與春色合體,和天地渾然。

王莽輕步近前,佇立片刻,悠悠嘆道:「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君有幾人?」

王邑無端遭人打擾,勃然大怒,哪個不知好歹的奴才,這麼沒眼力見兒,而且還敢吟詩!回頭便要痛罵,一見居然是王莽,大驚之下,急忙拜倒。王莽扶起,笑問道:「收穫如何?釣到幾尾?」

王邑答道:「回陛下,一尾也無。」

王莽笑道:「看看我的運氣會不會好點,給我也取根釣竿來。」近侍們大感意外,王莽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平易近人了?不敢怠慢,飛快取來釣竿,然後自覺退避。

王莽和王邑相隔數步而坐,面湖垂釣。對心存芥蒂的兩人而言,這樣的格局最好不過,既不用尷尬地面對面,又不會妨礙正常交談。

王邑年少成名,功震天下,只因和王莽慪氣,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酌,自拋前程,提前退休,早早進入頤養天年的狀態。十多年過去了,非但朝廷已經將他忘卻,就連他自己,也快把自己忘卻。今日王莽突然造訪,到底要在他這個廢人身上做何文章?

王邑沉默著,出於驕傲,打死也不願先開口。王莽沉默著,出於自尊,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最終,還是王莽選擇了退讓,率先打破沉默,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王邑一句話就給頂了回去:「不知道。」見王邑根本無意追問,王莽只能自接自話道:「我在想一個數字。」王邑仍是淡淡地哦了一聲,然後再無下文。王莽強忍怒火,道:「我在想十二這個數字。你知道十二代表什麼嗎?」王邑這才起了好奇,反問道:「代表什麼?」王莽見王邑終於搭話,略感快慰,嘆道:「十二是個坎啊。跨過去了就一馬平川,跨不過去就只能完蛋。」

王邑道:「請陛下明示。」王莽道:「秦帝國十二年,陳勝吳廣起兵。秦帝國沒能挺過這道坎,兩年後便告滅亡。漢十二年,劉邦駕崩,呂后秘不發喪,打算殺盡功臣,一旦呂后此念成真,當時陳平、灌嬰正統兵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正統兵二十萬於燕代,必然引兵外反,漢之覆滅,指日可待。幸好酈商進諫,呂后這才打消念頭,挺過了這道坎,從而有了漢朝兩百年江山。我朝十二年,綠林赤眉勃興,反賊猖盛,這也是我朝的一道坎啊。至今這道坎我已經挺了兩年有餘,能不能繼續挺下去,就要看你的了!今日我來,便是要請你重披戰袍,匡衛社稷!」

王莽的請求委婉,王邑的拒絕卻直接:「臣自慚無能,早已厭倦戰事。國中名將多有,方略籌謀皆遠在我之上,陛下何必舍高而就低?」

王莽見王邑滿嘴敷衍,知道他還在為往事耿耿於懷,只好違心地拍起馬屁,道:「君乃宗室戚屬,當年領虎牙將軍,東指則反虜破壞,西擊則逆賊靡碎,實乃新室鎮國之寶。今盜賊蜂起,四海鼎沸,能挽狂瀾於即倒者,舍君其誰!」

王邑不為所動,仍是推辭道:「蒙陛下錯愛,臣不習兵事,迄今已十有餘載,焉能擔此大任。請陛下另尋高明,勿誤國事為幸。」

王莽見王邑還在擺譜,怒道:「你貴為新朝大司空、隆新公,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些話,我都不來和你講。我今日登門,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前來,而是以兄長的身份前來。我以兄長的身份,命你捍衛王氏天下。你曾經為王氏打下江山,如今王氏再度需要你的時候,你豈能袖手旁觀?」

王邑低下頭,細想起來,王莽對他確實不錯,即使當年他當眾頂撞了王莽,王莽也並未和他計較,既沒有給他小鞋穿,更沒有懷恨在心,想要找個機會把他除掉。王莽稱帝之後,高官厚爵養著他,即使他只拿錢,不幹活,王莽也是一直默許縱容,未加責備。如今,王莽親自登門來求,話都說到這份上,不容易了,夠面子了,該知足了,當年再多的委屈和憤怒,此時也都該得到補償了。再說了,他荒廢了十多年,實在也有些懷念那鐵血飛揚的疆場,懷念那千軍萬馬的陣仗。一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道出了多少久違戰場的名將的心聲?

正如第8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拆彈部隊》(The Hurt Locker)開篇所言:戰場上的刺激極易成癮,而且是一種強效而致命的癮,因為戰爭就是毒品(The rush of battle is often a potent ahal addi,for war is a drug)。在王莽的引誘之下,王邑的戰爭癮也開始了發作,然而,王邑卻依然猶豫不決,他太了解王莽了,王莽是個聰明人,但卻聰明得過了頭,以為自己房事國事軍事,事事精通,於是經常在軍事上遙控指揮,將前線將領作為傀儡擺布,使其無所適從,對將領們來說,應付王莽往往比對付敵軍更累。王邑當年沒少吃過這方面的苦頭,如今想起,仍是一陣寒意。有鑒於此,王邑索性將心一橫,道:「臣斗膽,先與陛下約法三章,然後方敢領命出征。」

都火燒眉毛了,王邑居然還要先談條件,王莽大怒,轉念一想,王邑肯談條件,總比一口回絕要好,於是面色稍緩,道:「講!」

王邑並沒有馬上說話,和皇帝談條件,需要多醞釀些勇氣,他收回魚竿,換上新餌,拋鉤入水,這才說道:「一、臣任主帥,無論大小將領,皆須受我節制,聽我號令。」

王莽很爽快,馬上答道:「沒問題。」

王邑又道:「二、物資輜重,皆要籌備妥當,使臣出兵之後,只管專心征戰,無須為補給擔憂。」

王莽回答依然乾脆,道:「國庫任君自取,沿途州郡,也都聽君調遣。」

王邑再道:「三、臣在外,得自作主張,作戰方略,皆由臣決斷,無須回報長安,陛下也不得干涉。」

王莽的臉開始拉長起來。王邑的要求,已經跨越了他的底線,帝國的軍權,那可是他的命根子,放手不得。如今王邑居然要軍隊完全聽他指揮,甚至連他這個皇帝,都得晾在一邊,不許參與。好你個王邑,這樣的要求你也敢提,你乾脆另立門戶,自稱天子得了。

王莽悶悶不樂,長時間不表態。王邑也不著急,慢慢等著,水面上的浮漂,忽然沉了下去,王邑順勢提竿,一條金鯉離水而出,懸在半空,掙扎扭動。王邑大笑道:「一換新餌,果然不同。餌不對胃口,魚兒怎會上鉤?」

王邑話裡有話,王莽神色一動,似有所悟。王邑道:「約法三章,餌也。臣,魚也。陛下,漁父也。」

魚兒一旦咬鉤,便只能受制於漁父。王莽釋然起來,閉目長嘆道:「一切如君所願。」

王邑拂袍掃袖,撲地跪拜,叩頭道:「蒙陛下金口應允,臣敢不盡死,為陛下解憂!」

王莽扶起王邑,以商量的語氣問道:「君到部之後,將何以剿賊?」

王邑正色道:「陛下剛剛和臣約法三章。軍事決斷於臣,非陛下所當問也。」

王莽訕訕一笑,道:「不問不問,寡人不問就是了。」王邑對他越是頂撞,他心中反而越是暗爽。

所謂病急亂投醫,這話往往並不確切。假如錢不是問題,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你一定會選擇要價高的那位大夫。便宜沒好貨,這是人們的慣常心理。王莽選擇主帥也是如此,王邑膽敢和他約法三章,可見一定有真材實料,這才敢如此囂張。另一方面,王邑當年曾有過力挽狂瀾的先例,在戰場上證明過自己,這更增強了王莽對他的信心。況且,王邑又是如此之狂傲,連王莽都敢不放在眼裡,狂傲之人,必有斤兩,這一切的一切,無不迷糊了王莽的眼睛,使他眼中的王邑,純乎一副救世主的形象。既然是救世主,就應該頂撞,也必須頂撞。

談話臨近結束,王莽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這趟出征,把王興帶上吧。」王邑本來心情正佳,聽完這個要求之後,面色卻立刻大變,差點就要投湖。

我們前面講過,王莽四個嫡子全部死於非命,他的血脈只剩下了王匡和王興這兩個私生子。王莽將兩人接到長安,王匡福薄命薄,到了長安沒過多久,水土不服,轉眼嗚呼,如此一來,王興就成了王莽的獨種,理所當然應該被立為太子,繼承王莽的帝國。然而,天下皆知王興乃是私生子,要立一個私生子為太子,於禮制不合,群臣們也不幹,即使王莽貴為皇帝,也不敢貿然行之。如今,王莽叫王邑帶王興一起出征,用意很明顯:那就是讓王興在軍隊中鍍鍍金,積累些資歷,最好再立些顯赫的軍功,從而塞天下之口,這時候再來立王興為太子,就可以美其名曰為「立賢不立嫡」,朝野上下也就不會再有阻力。

王邑何嘗不知道王莽的良苦用心,但王邑也是深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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