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沘水大捷 第五節 新年快樂

大雪惡狠狠地下著,怎麼勸也勸不住,一直下到除夕,依然不見有停止的跡象。天公雖然不肯作美,但年終究是要過的。辛苦忙碌了一年的人們,完全有權利在這一天休息娛樂,犒勞自己。在漢軍營中,將士們暫時忘卻了致命的戰爭,圍著篝火奏樂起舞,慶祝新年,從竹筏上拆下的竹子,在火中噼啪作響,其聲連夜不絕。

一水之隔的甄阜,遙望著歡騰的漢營,他知道,漢軍正在送別他們最後一個除夕。甄阜滿意地微笑著,用一口地道的舞台腔,向對岸如是抒情道:

「且做最後的狂歡吧,這是我賜予爾等的恩典,狂歡吧,卑微而可憐的人們,最好通宵達旦,不眠不休,因為這是你們在世上最後的時光,值得無比的珍惜。當太陽升起之時,你們將在新的一天死去。讓這奔流的沘水見證,我將用你們的鮮血染紅征衣,上天將用白雪覆蓋你們的屍體。」

甄阜一邊抒情,一邊覺出自己的高尚,此刻,他彷彿和古來的諸多名將同在,而春秋的戰場禮義,並未在世間消亡。他相信,他對漢軍的悲憫和仁厚,也將和眾多名將的光輝事迹一樣,於後世得到頌揚和傳唱。

梁丘賜冷眼旁觀,在他看來,甄阜的抒情更像是矯情,他打斷甄阜,道:「漢軍都過年了,咱們總不能讓兵卒們看著漢軍過年,自己卻在這裡挨凍受苦吧。」

自古名將,無不愛兵如子,甄阜自然也不甘人後,於是對梁丘賜的提議大加讚賞,道:「兒郎們隨我征戰,實不容易,傳令下去,煮酒烹肉,好好過年。」令下,滿營歡聲雷動,一時間,爆竹樂舞,喧嘩鬧騰,動靜遠勝過對岸漢軍。

夜色漸深,雪下得更緊,沘水兩岸,歡笑此起彼伏,燈火遙相呼應。在這個除夕之夜,敵對雙方,拋卻刀劍,辭舊迎新。看著當空灑落的雪花,聽著迎風飄蕩的歌聲,恍惚間讓人陷入錯覺,以為干戈玉帛,天下太平。

岑彭關押獄中,和外界隔絕,也不得與聞軍務,見官兵久不進攻,早已是暗覺蹊蹺,此時又聞歌聲,急喚獄卒詢問。獄卒大笑,道:「太守仁慈,賞酒賜肉,命我等過年。」岑彭大驚道:「快帶我去見太守。」獄卒們難得開心,哪裡理會。岑彭急道:「劉縯絕不會坐以待斃,必暗藏陰謀,太守可不能中了漢軍奸計。」獄卒們見岑彭失勢,說話也不客氣,斥道:「閉嘴!大過年的,你就不能說點吉利話?」岑彭不顧身份,苦苦哀求,獄卒們喝酒划拳,只是不理。岑彭退回囚室角落,淚流滿面,透過窗戶,看著窗外的一小片天,雪仍是不依不饒地下著。岑彭喃喃自語道:「連下三日雪,不知沘水可曾冰凍?倘若冰凍,萬事休矣!」

岑彭沒有料錯,劉縯的確正在行動。此刻留在漢營的,皆是老弱病殘,這些人打仗固然不濟,但把動靜弄大卻是綽綽有餘。劉縯則盡率主力,趁夜奔襲官兵輜重所在的藍鄉。大軍冒雪而進,行軍怎一個艱苦了得,北風撕旗裂膚,馬皆縮慄,士卒凍死於道者相望。

夜半時分,大軍艱難地抵達藍鄉。藍鄉守軍毫無防備,他們想當然地以為,如此大雪,敵軍萬萬不敢長途來襲,是以酒足飯飽之後,便早早進入夢鄉。漢軍一擁而入,幾乎未遇反抗,便全殲守軍,盡獲輜重。

對劉縯等人來說,雖然年年都過年,但無疑以今年新年最為難忘,倒不是因為藍鄉之勝,而是因為勝利之前那一段漫長的前戲——以命相賭的急行軍。在冰天雪地里夜行數十里,這既是對個人意志的考驗,也是對部隊凝聚力的考驗,他們挺了過來,他們有資格贏得這場勝利。

藍鄉幾乎囤積著官兵的所有輜重,現在則變為漢軍的囊中之物,剛過年,便收到這麼大個紅包,漢軍無不雀躍。他們再也不用為糧草衣物所苦,他們現在也有資本打持久戰、消耗戰了。

正當大傢伙們盤算著如何將偌多輜重搬回,劉縯卻下令繼續行軍,諸將請示目的地,劉縯悍然答道:「過沘水,直取官兵主力。」諸將盡皆失色,然畏於劉縯之威勢,也只能聽命而行。熬了個通宵,正疲憊不堪,非但不得休息,還要繼續行軍,人人自以為必死。

當第一縷雪花飄落人間,它帶給劉縯的,不僅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更給了劉縯靈感,讓他懷胎出一整套作戰方案。仗怎麼打,每一步該如何行進,一切皆已在他的計畫之內。

在劉縯的部署之下,藍鄉駐少許守軍,劉秀則領八百人馬單獨行動,其餘部隊,悉數向沘水進發。劉縯又命馱五十車乾草,部隊每行進一里,便留下一車。諸將問其用意,劉縯笑而不答。

大軍抵達沘水,天色漸漸放亮,新的一天開始了,新的一年開始了,向沘水對岸望去,官兵大營一片寂靜,經過昨夜的放縱歡愉,大多數官兵此刻猶在酣睡。劉縯親手點燃最後一車乾草,煙火升空,隨之,沿途所留乾草漸次燃起,如同烽火一般,將訊息傳遞迴藍鄉。藍鄉留守鄧晨一聲令下,士卒四處縱火,整個藍鄉頓時成為一片火海。

藍鄉火起,在沘水岸邊便可望見,漢軍心頭都在滴血,知道好不容易得來的輜重全完了。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恆念物力唯艱。好你個劉縯,你可真是捨得,這許多輜重,你說燒便燒。漢軍滿腹怨氣,全朝著對岸官兵發泄而去。

經過數日的大雪和低溫,此時的沘水已是冰凍三尺。漢軍分為兩部,自冰上挺進,劉縯率部自西南攻甄阜,下江兵自東南攻梁丘賜。

官兵從睡夢中驚醒,來不及洗漱,便擺出防守陣勢,倉促應戰。甄阜大悔未曾聽得岑彭之言,急忙下令釋放岑彭,共同禦敵。岑彭一出獄,便率賓客迎擊,無奈官兵軍心渙散,大都不肯死戰,又見藍鄉火起,知道輜重全燒,心中越發惶恐。

官兵的抵擋未能持續多久,梁丘賜的陣營首先崩潰,兵卒如鳥獸四散,逃命不迭。戰場上的恐懼,不僅能相互傳染,而且會彼此放大,甄阜陣營見梁丘賜大敗,於是一潰皆潰,也是四散而逃。

甄阜和梁丘賜率殘眾,朝黃淳水方向逃去。一路上,甄阜在馬上縱聲大笑,人問因何發笑,甄阜答道:「老夫一時託大,把歸橋給燒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適逢黃淳水冰凍,通行無礙,雖然無橋,勝過有橋了。」眾人連聲附和道:「是啊,咱們狗屎運真好。」

遠遠已能看見冰面,甄阜等人加速奔跑。將將來到水邊,忽見一條火龍,在冰面上騰空而起。甄阜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冰上突然起大火,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冰火兩重天,抑或另有妖術?

原來,劉秀和他的八百人馬,早已悄然繞至黃淳水對岸,在冰面上鋪設乾草,傾注黑油,只等官兵從此撤回,便放火燒冰。冰遇熱則化,不化也薄,於是通途變天塹,一時行路難。

劉縯等人在後猛追,官兵退則必死,只得硬著頭皮強渡黃淳水,此時此刻,真可以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一時間,淹死燒死者不計其數,僥倖能過到對岸,又遭劉秀衝殺,損失越發慘重。亂軍之中,甄阜和梁丘賜雙雙被殺,岑彭比較命大,雖然身負重傷,依然堅持逃回宛城。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戰爭便宣告結束。清點戰果,官兵降者萬餘人,死者兩萬餘人,其餘有命逃脫者,也如同散沙,各歸鄉里,再也無法聚攏成軍。

此戰史稱沘水大捷,乃是漢軍的轉運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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