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沘水大捷 第四節 兩地書

且說南陽太守甄阜及都尉梁丘賜,在小長安聚大勝漢軍,於是飛馬報長安邀功。王莽大喜,厚加封賞,降詔曰:反賊不容姑息,卿等一鼓作氣!

小長安聚一戰,岑彭居功至偉,趁甄阜及梁丘賜心情大好,岑彭請求釋放自己被關押在宛城獄中的老母妻兒。甄阜卻冷冷問道:「棘陽可曾收復?」岑彭低頭答道:「不曾。」甄阜道:「棘陽因君而失,待收復棘陽,再開釋君之老母妻兒不遲。」甄阜所答,雖然刻薄寡恩,但也不能說毫無道理,岑彭無話可講,只能默默接受。

甄阜及梁丘賜再募兵五萬,加上原有兵力,共計十萬大軍,意欲將漢軍一舉粉碎。岑彭進諫道:「今我軍兵卒雖眾,然多為新募,不習號令,未經操練,實不足為用。劉縯新召下江兵,下江兵至,則嚴尤嚴大將軍也必尾追而至。以下官之見,當靜候嚴大將軍率師趕來,然後我軍大出,前後夾擊,漢軍必潰。」

甄阜卻另有想法,道:「下江兵來,正好給咱們送禮,怎能再還回嚴尤,讓他得了便宜?皇帝使嚴尤來荊州剿賊,言下之意,以我等荊州官吏為無能也。我等焉能不知恥而後勇?既然下江兵送上門來,咱們便來他個先下手為強,剿滅漢軍之餘,順便把下江兵也一網打盡,既在皇帝那裡掙了顏面,證明荊州自有能人,也讓嚴尤空歡喜一場,追下江兵從南郡追到南陽,卻白白為咱們做了嫁衣裳。」說到興奮處,甄阜起身,朝南往空虛一拱手,戲謔笑道:「嚴大將軍,失禮了,多謝了。」

岑彭直言道:「臨陣爭功,乃兵家大忌。太守與嚴大將軍,皆為國家重臣,理當為國家安危計,戮力同心才是,怎可因私心而搶功冒進?」

甄阜大怒道:「老夫怎麼就不為家國計了?老夫一心為國建功,何錯之有?」

岑彭暗自嘆息,甄阜此舉,分明是在以愛國的名義誤國禍國。岑彭作為下屬,也不敢太過忤逆長官的意志,於是退讓一步,諫道:「為國建功,未必非戰爭不可。今漢軍初合,各部之間,各懷心思。不如乘機間之,傳書招降,以厚賞購劉縯之頭,以明法赦流民之罪,則不費一兵一卒,漢軍瓦解,劉縯授首,不亦善乎?」

甄阜冷哼道:「招降?」擲詔書於地,怒道:「君不識字乎?皇帝詔書明言,當一鼓作氣,而你卻一個勁在這兒泄氣。若非老夫愛才,早將你軍法論處,休得再言!」

岑彭不肯閉嘴,苦勸道:「時已隆冬,天寒地凍,行軍艱難。再過數日,便是除夕,佳節將至,將士厭戰,不如藉機休整。如果一定要戰,不如等來年春暖,再戰不遲。」

甄阜忍無可忍,怒斥道:「諸多借口!漢軍那邊,難道就不天寒地凍?漢軍大敗之後,難道鬥志反而比我軍高昂?我意已決,利在速戰。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於是,甄阜和梁丘賜盡留輜重於藍鄉,引精兵十萬,攜十日之食,南渡潢淳水,大軍既渡,自絕後路,焚橋而前,意為有進無退,絕無還心。大軍前臨沘水,安營紮寨。

岑彭大驚失色,好你個甄阜,你剛說不可沽名學霸王,可轉眼就自己打自己嘴巴,學起項羽的破釜沉舟來了。有必要玩這麼絕嗎?明明是我方絕對優勢,卻非要把自個兒搞成一副哀兵模樣,不是犯賤是什麼?不是自虐是什麼?於是硬著頭皮再諫道:「用兵以持重為貴。今若直前,萬一蹉跌,退將安托?橋萬萬燒不得,須當留為後路。進退有據,方為萬全之策。」

甄阜正為自己使了這麼一招妙計而得意,豈容岑彭掃興,沒好氣地答道:「項羽救趙,既渡,沉船破甑,持三日糧,示士必死無還心,故能破秦。此乃兵法所云,置之死地而後生矣,豈預留後路哉?留後路,則將士不死戰矣。」說完,意猶未盡,又顯擺道:「告訴你,我這還不夠絕呢。《六韜·必出》云:『先燔我輜重,燒吾糧食。』我留著輜重糧食不燒,倘若姜太公在天有靈,恐怕都要嘲笑我保守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有時的確能收到奇效,將士們身處絕境,勇斗則生,不勇則死,於是捨命向前,人莫能擋。這種心態,可以用美劇《兄弟連》中的一段對白來很好地解釋。

故事背景是一群在諾曼底空降的美國傘兵,深陷德軍群圍之中,可謂是身處死地。大兵布萊斯太過膽怯,躲在戰壕中不敢迎敵,而哈利排長則憑一己之力,端掉了德軍的一門機關炮。布萊斯向哈利排長問計,哈利排長答道:「你知道你為什麼不敢戰鬥嗎?並不是因為你害怕,而是因為你覺得還有希望,覺得還有可能活著回去。事實上,你唯一的希望,就是接受你已經死定了這個事實,像一個軍人那樣去戰鬥,沒有慈悲,沒有憐憫,沒有良心上的責備。要勝利,靠的就是這個。」

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沒有命的。當將士們在上戰場之前,便知道自己已經沒命,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所激發出的戰鬥力,通常的確是無可抵擋。

然而兵無常法,在戰場上,你可以用同一招在某些時間戰勝所有的敵人,或者在所有的時間戰勝某些敵人,但你不能用同一招在所有的時間戰勝所有的敵人。隨著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的變化,一味墨守成規,對古人的兵法生搬硬套,結果只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甄阜和王莽一樣,迷戀作秀和表演,倘若平平淡淡取得勝利,又怎能體現得出他的非凡演技?岑彭心知多諫無益,只得黯然出營,一陣憂傷隨之襲上心頭,只想找個無人的地方暴走。

立於冬夜的寒風之中,岑彭的心比寒風更冷,他知道,劉縯本來必敗無疑,甄阜的昏招一出,反而平白給了劉縯一線生機。劉縯慘敗之後,理應困獸猶鬥,加上又剛剛召來下江的援兵,實力大增,仍然遲遲不敢進攻官兵,因為他找不到官兵的破綻,沒有取勝之機。雖然劉縯知道每拖一日,形勢便對他越不利,可他也只能無奈地等待下去,等待官兵露出破綻,或者等待自己被活活拖死。因此,官兵只要按兵不動,就是最大的主動。等到嚴尤大軍一到,前後合擊,漢軍馬上徹底沒戲。然而,甄阜炫技心切,非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可,於是便有了破綻。現在就要看劉縯有沒有足夠的智慧,抓住破綻,扭轉戰局。

岑彭見甄阜不可動搖,索性自己動手,秘密修橋,留作後路。橋剛修好,便有人報告甄阜。甄阜親臨,唾沫橫飛,沖岑彭大吼:「老夫率十萬精兵,漢軍則不足萬人。老夫要是連這樣的仗都打輸掉,你覺得老夫還有臉渡這座橋,敗撤回宛城嗎?」說完一聲令下,新修之橋,付之一炬。

岑彭膽大嘴快,較勁道:「橋既然已燒,屬下也無話可說,但無論如何,輜重留於藍鄉,卻無重兵把守,終究不妥。請太守撥兵五千,前往藍鄉,增強防備。」甄阜見岑彭還敢批評他的指揮,怒不可遏,喝道:「岑彭目無軍紀,陽奉陰違,罪無可赦,立即軍法處斬。」梁丘賜苦苦勸道:「未戰,先自誅大將,于軍不祥。」甄阜這才怒火稍息,命將岑彭關押,道:「且留你數日性命,讓你親眼看看,老夫如何破敵!」

甄阜大軍部署完畢,營帳綿延數里,與漢軍隔沘水相望。時已臘月二十八,再過兩天,便是大年三十。

貓在捉到老鼠之後,往往並不立刻享用,總要先戲弄個夠,這才肯正式開吃。甄阜也有著同樣的癖好,在發起進攻之前,他還不忘再調戲對手一番。甄阜當年曾與劉良同在長安擔任郎官,私交尚可,而在戰場上表演,敵人無疑是最佳的觀眾。甄阜於是移書劉良,其文甚是輕佻,曰:

「甄某領雄兵十萬,奉詔討賊。明日日出之時,兩路齊出,並渡沘水,與君等論兵,敬請指教。」

劉良接書怒罵,甄阜啊甄阜,你也太囂張了,連進攻時間和戰法,你也敢事先張揚,分明不把我們漢軍放在眼裡。劉良罵完,卻又開始驚恐,雙方實力如此懸殊,甄阜確有資格囂張。劉良持書見劉縯,問道:「明日日出,敵軍便將大舉來戰,計將安出?」

劉縯覽書一過,棄於一旁,出帳而去。劉良跟出追問。劉縯以手指天,道:「難得雪景,叔父何不與我同賞?」

劉良抬眼望去,果然一場好雪。但見雪花紛紛,大如枕席,在怒號的北風吹拂之下,漫空狂舞,蒼茫天地間,渾然同色,皓白一片。劉良痴看片刻,忽又醒悟過來,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賞雪?這哪裡是雪,這分明是上天在為我等悲泣。」

劉縯莫測高深地笑道:「叔父之言差矣。此雪乃天賜的禮物,豈可不賞!」

劉良愈怒,大禍臨頭,你小子還要學後世謝安,愣裝什麼名士風度,正待痛罵,劉縯卻俯身過來,附耳低聲說道:「只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官兵雖眾,無能為也。」

劉良聞言大喜,於是給甄阜回書一封,極盡卑辭,又奉上厚禮,書云:

「良之妻兒,皆戰死小長安,遭此慘變,良早生厭世之心。唯念子弟家眷,自起兵以來,風餐露宿,常日饑寒,有萬苦而無一樂,著實可憐。良於心不忍,敢請太守延戰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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