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沘水大捷 第三節 飲鴆止渴

半年前,綠林軍遭遇瘟疫,分裂為兩部:新市兵北走南陽,被劉縯收編;下江兵則在其首領王常、成丹、張卬的率領之下,西入南郡。下江兵也是命苦,一入南郡,就碰到了嚴尤這麼位難纏的對手。

王莽當初委派嚴尤前來荊州剿匪之時,有意給他穿小鞋,不僅不撥一兵一卒,甚至連發兵的虎符也不肯給。嚴尤和副將陳茂只能空手進發荊州,到了地頭,招兵募士,現炒現賣。然而,是金子總能發光,嚴尤很快便糾結起一支強悍的部隊,在南郡殺得下江兵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王常、成丹、張卬等人率殘部倉皇逃入南陽,嚴尤則在後窮追猛打,緊咬不放。

當劉縯敗退回棘陽時,王常等人正屯兵於宜秋,距離棘陽只有四十餘里,殘餘部眾尚存五千餘人。而這些殘存的下江兵,正好成了劉縯眼中的救星。

然而,關於向下江兵求援,劉秀和劉稷卻頗為顧慮。他們已經吃夠了流民武裝的苦頭,這些人,既不能共患難,又不能共富貴,成事不足,添亂有餘。光新市兵和平林兵就夠他們受的,倘若再請來下江兵,劉氏在聯軍中的實力將越發削弱,弄不好,反倒讓這些流民武裝後來居上,喧賓奪主。到了那時,一場辛苦,知為誰忙?

劉縯何嘗不知道流民武裝難以伺候,但眼下實在別無它法,只能向下江兵求助,權當飲鴆止渴。劉縯答劉秀道:「我等起兵,志向有二,一為誅滅王莽,二為興復漢室。如今情勢危急,不招下江兵,則必敗無疑。倘若天不佑劉氏,不能興復漢室,退而求其次,只要能誅滅王莽,二志得遂其一,斯亦可矣。至於天下江山,自有有德者居之,又何恨也!」

劉秀忽然有不祥的預感。在劉縯的話中,隱約透出一種殉道者的悲情,要知道,劉縯一向以漢高祖劉邦自比,他是志在取王莽而代之的,在他看來,未來的皇位非他莫屬。而現在,在經歷過一場慘敗的打擊之後,從劉縯的話里可以聽出,劉縯已經有了認命的意思,只要能誅滅王莽,皇位究竟由誰來坐,他似乎已經無所謂,已經不看重了。

劉縯留下劉稷與鄧晨守營,自己則和劉秀、李通前往宜秋城,與下江兵聯絡。三騎來到宜秋城下,只見城門緊閉,城牆上弓箭手大叫,「來者何人?」

劉縯仰頭高呼:「舂陵劉伯升慕名來訪,願見下江一賢將,共議大事。」

下江首領們接到通報,不免嘀咕:劉縯劉伯升,他不是正在棘陽和官軍交戰嗎?突然跑來宜秋,意在何為?大家從來都不是一路人,也沒什麼共同語言,又有什麼大事可以共議?下江首領們既警惕又疑惑,於是推舉最善於應對的王常,出城與劉縯會面。

城門開處,王常單騎而出。在流民首領中,王常是個異數。王常,字顏卿,潁川舞陽人,出身官吏世家,王莽末年,為弟報仇,亡命江夏,後加入綠林軍,很快便躍升為重要首領。和其餘流民首領不同,王常深諳世事,見識深遠,他知道,他們這些人終究難成大事,只能作為棋子,為人所用。既然註定要為人所用,他們所能做的,便只有盡量找一個靠譜的買家。

王常打馬而前,劉縯、劉秀、李通拍馬迎上,四人相對,略作寒暄之後,劉縯便直奔主題,說明來意,請求合兵一處,共擊王莽。王常早慕劉縯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儀態雄壯,很是一副靠譜的模樣,於是頓生託付之心。王常雖然心中願意獻身,嘴上卻和女孩子一樣,多少總得矜持一下,當即沉吟道:「這事嘛……」

劉縯此番前來遊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一見王常面露難色,劉縯大急,立刻拔劍。王常大驚,以為劉縯惱羞成怒,要對自己下毒手,正要拔劍自衛,卻見劉縯跳下馬來,單膝跪地,劍走龍蛇,在地上刻畫著什麼。王常好奇心起,下馬觀看,見劉縯所畫的分明是一幅地圖。

劉縯刻畫完畢,對王常道:「時間緊迫,廢話我也不來多說,漢軍需要你們下江兵,你們下江兵同樣也需要漢軍。」說完,以劍指點著地圖,又道:「這是南郡,你們下江兵最初屯兵所在,嚴尤率軍從潁川出發,經汝南,繞道江夏,直奔南郡,兩軍交戰,你們下江兵慘敗。此時,你們向何處去?向西,則為崇山峻岭;向南,則為長江天險;向東,則有嚴尤阻擊。留給你們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北上南陽。於是,你們一路長征,渡沔水,經雲杜、安陸,涉蔞谷,翻鐘山、龍山,途中艱辛,不待多言。嚴尤則如蛆附骨,在後猛追不舍,一路交戰,你們又勝少負多,傷亡不斷,如今好不容易來到宜秋,方才略能喘息。」說完,目注王常,道:「我所說的,可有差錯?」

王常大驚失色,他們下江兵的行蹤,劉縯怎會如此了如指掌?劉縯見王常面色大變,知道已經擊中其軟肋,於是指著地圖再道:「你們初來南陽,對於南陽局勢尚不了解。請看,南陽太守甄阜,領兵五萬,屯於小長安聚;荊州牧扁祁坐鎮潁川。兩人遠遠布下一個大口袋,嚴尤則正在把你們往這個口袋裡趕。你們下江兵此時的境遇,用著名體育解說員韓喬生同志的話來說,就是前有追兵,後有堵截,哪怕你們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要想突破這道包圍圈,恐怕也是萬萬不能。更不用說,你們這一趟長征損失慘重,從一開始的兩萬多人,到如今只剩下五千餘人。」

王常望著眼前的地圖,一身冷汗,他們的處境正如劉縯所言,已經成為籠中之獸,出路是很沒有的。此前,他們下江兵好比是生活在二維世界之中,一味悶著頭逃,逃哪兒算哪兒,而劉縯則是生活在三維世界之中,高高在上,指畫之間,大勢便已一目了然。劉縯再道:「漢軍與下江兵,如今正同病相憐,與其被官府分而殲之,不如合兵一處,奮而突圍。官府包圍圈一破,從此天寬地闊,縱橫由我。事關生死,還望王兄深思。」

王常心服口服,傳說中的劉縯,果然並非浪得虛名,於是再不矜持,誠意答道:「今劉氏復興,閣下即真主也。王某不才,願意出身為用,輔成大功。」

劉縯大喜,把王常之臂,立誓道:「如事成,豈敢獨享之哉!富貴必與諸君共。」

王常雖然在下江兵中坐第一把交椅,但卻並無絕對話語權,成丹、張卬等幾位首領,也都實力雄厚,對王常的權力形成制衡。王常實話實說,道:「軍中事,非我獨專,尚需商議而後行。」

劉縯心知王常一個人說了不算,於是道:「有勞王兄,劉某在棘陽引頸而望,勿負今日之約。」

王常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聞棘陽軍情緊急,還請諸公速速回營,不敢耽擱。王某定竭力說服其餘首領,領軍來會。」四人深交而別。

再說王常返回宜秋城中,具述劉縯的聯兵之請。成丹、張卬二人方才一直在城牆上冷眼旁觀,見王常和劉縯等人有說有笑,本就不快,又自負麾下有五千將卒,實力不容小覷,當即反駁道:「大丈夫既已起兵,當各自為主,何故受制於人乎!」

王常知道,和成丹、張卬沒道理好講,只能用事實說話,於是把劉縯的地圖重畫一遍,成丹、張卬雖不識字,圖卻是看得明白的,一看之下,也是毛骨悚然。王常見鎮住二人,這才又道:「你們不願受制於人,心情可以理解。然而如今的形勢是,不受制於人,就將受死於人。」

成丹和張卬沉默著,掂量著。王常已經鐵了心要跟劉縯混,於是又道:「劉伯升乃天下英雄,四方豪傑歸心,新市兵和平林兵,皆已投奔其帳下。漢軍兵多糧足,必成大事,今欲與我等結盟,倘我等不應,日後漢軍得了天下,我等雖欲投奔,怕已不能也。依我之見,自主不如結盟,晚投奔不如早投奔,兩位意下如何?」

成丹和張卬在心裡暗暗計較起來。這幾個月來,他們被嚴尤追得到處逃竄,沒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埋著頭,向前走,尋找粟和米,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選擇是否加入劉縯的聯軍,好比是選擇當小老闆還是當高級打工仔。當小老闆,辛苦,賺得又不多,而且弄不好還得賠本。當高級打工仔,省心,而且將來還能股票分紅,劉縯取了天下,他們少不了也將跟著出將入相,富貴終身。

如此一盤算,成丹、張卬決定打工,於是敬謝王常道:「無王將軍,吾等幾錯失良機,陷於不義也!敬願受教。」

三日一晃即過,新市兵和平林兵見尚無援軍到來,老實不客氣地收拾行裝走人。正欲出發,但聽營外一片鼓噪之聲,恍惚間以為官軍來襲,正驚慌間,探子來報:下江兵前來會合。眾人這才轉憂為喜,趕緊前往迎接。新市兵半年前還曾在綠林山和下江兵並肩作戰,不想今日又能重逢,將士們皆是大喜過望,噓寒問暖,流涕言歡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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