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月革命 第五節 傾城之亂

劉縯和劉秀自起兵以來,湖陽乃是他們攻下的第一座城池,而第一次通常總是興奮而難忘,乃至於手腳倉皇。大軍一入城內,劉縯便忙於接管縣衙和武庫,劉秀則率兩名親隨,入縣獄釋放樊重一家。老頭子樊重見了小外孫劉秀,又羞又怒,擺出一副烈士的氣節,拒絕出獄,大呼道:「我不要你來救。」樊宏煩透了老頭子的惺惺作態,在一旁沒好氣地說道:「你就知足吧,還好來的是文叔,倘若是伯升前來,那就不是來救你,而是要來殺你了。」樊重怪眼一瞪,「他敢!」說完,又覺底氣不足,心虛地問劉秀道:「他敢嗎?」劉秀點點頭,樊重惶惶地閉了嘴,不敢再耍老爺脾氣,這才乖乖出獄,一路上健步如飛,追也追不及。

劉秀送別樊重一家,已是暮色將晚,於是徐徐打馬而回,前去和劉縯會合,迎面撞見一群群喝得爛醉的士兵,在街道上大呼小叫,踉蹌而行,劉秀微笑看著,彷彿因了他們的快樂而快樂。然而,劉秀越走越感覺不對,湖陽明明是和平接管,怎麼卻滿城儘是哭聲和叫喊?再往前走,便看見施展暴力的大兵,驚慌逃奔的人群,被損毀的店鋪房屋,遠近呼應的衝天火光,純乎一副末日之城的景象。劉秀大怒,又聽見街旁一戶人家內傳來婦人凄厲的慘叫,劉秀踹門而入,便見一位士兵正將婦人按在身下,其餘十多名新市兵則圍在榻前,為同伴吶喊起鬨。一個嬰兒被遠遠拋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劉秀兩眼血紅,大吼一聲:「住手。」一名士兵聞聲湊了過來,嬉皮笑臉道:「朋友,別急,等一會就輪到你了。」劉秀一巴掌將士兵扇翻在地,一腳踩上,怒喝道:「你們是誰人部下?膽敢為此禽獸之舉,可知軍法?」

十多名新市兵見同伴遭襲,紛紛轉身,一齊打量劉秀。他們並不知道劉秀是誰,當時也沒有軍銜和軍服可供識別,在他們眼中,劉秀無非臉白一點,鬍鬚修剪得漂亮一點,衣衫光鮮一點,除此之外,也就是一個尋常青年而已,沒什麼好顧忌的。十多名新市兵於是拔劍在手,步步緊逼過來,而榻上那哥們,則超然物外,渾不以劉秀為憂,自顧伏在婦人身上,繼續挺動不休。劉秀熱血上涌,也不管對方人多勢眾,拔劍便要和他們對砍。好在劉秀的兩名親隨,都是由劉縯精心挑選而出,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證劉秀不出事,大事小事都不能出。兩名親隨眼看便要火拚,刀劍無眼,萬一劉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無法向劉縯交代,於是不由分說,架住劉秀便往外走,一路架回縣府,這才放手。

劉秀回到縣府,余怒未消,召集了數十人馬,便要殺將回去,將那些兵卒就地正法。劉縯聞訊趕來,問明情形,將劉秀叫到內室,屏退左右,鄭重說道:「你不能去。」

劉秀以為劉縯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於是笑道:「長兄多慮了,那些新市兵不過十來人而已,我帶數十人馬,完全足以應付。」

劉縯搖頭道:「我不是擔心這個。你這麼逞一時之快,殺幾個新市兵事小,引發內訌怎麼辦?新市兵和平林兵,我們好不容易才請來,這一內訌,等於前功盡棄。少了新市兵和平林兵,想要恢複高祖之天下,只怕難矣!聽我一句,眼下還是忍耐為上。」

劉秀急道:「忍耐?你出門看看,城中是怎樣的慘狀!不僅新市兵和平林兵,就連劉氏子弟和賓客,也照樣在燒殺搶掠。如此亂象,不殺一儆百,如何止得住?」

劉縯下意識地撓了撓頭,而這一細微動作,未能逃過劉秀的眼睛。劉秀望著劉縯,眼神中有前所未有的痛苦,他似乎完全心碎了,喃喃說道:「原來你早就知道。」

劉縯心知自己讓劉秀失瞭望,黯然嘆道:「你不為主帥,怎知其中的艱難。從來就沒有容易的決定,每一個決定,都必須有人犧牲。有時候,便不得不舍小就大,捨近求遠。我為天下,豈惜小民哉。」

劉秀爭辯道:「這一路,還將有無數個湖陽,還將有更多無辜黎民。如果都像今天這樣,一路殘破擄掠過去,這哪裡是復國,這是禍國呀,長兄!」劉秀越說越激昂,又道:「如此殘暴得來的天下,寧可不要也罷。」

此前說話,兄弟兩人都是有商有量,而劉秀方才所言,卻已經變得火藥味十足。反觀劉縯,以為劉秀最多只是發幾句牢騷,所以一直大度包容,而現在劉秀卻開始質疑整個復國行動,這已然跨越了劉縯的底線!劉縯臉色鐵青,拍案而起,怒視劉秀,大罵道:「混賬!你一個小娃娃懂得什麼?」

兄弟倆共處二十多年,一向親愛,從來沒紅過臉,這可是劉縯頭一遭對劉秀疾言厲色,痛加斥責。劉秀毫無懼色,頂嘴道:「他們殘破,而你縱容,他們擄掠,而你默許。真正姦汙那婦人的,不是那些新市兵,而居然是你。」

劉縯氣得渾身顫抖,咆哮道:「你再說一遍!」揮拳便要毆打劉秀,劉秀絲毫不肯退讓,昂首挺胸,怒道:「你既然敢做,為何又不敢認?」

劉縯和劉秀在這邊高聲爭吵,早有兵士報知劉稷,劉稷大驚,連忙前來勸架,然而一進室內,便見劉縯和劉秀相對而立,距離之近,間不容紙,彼此怒目而視,如同不世之仇,誰也不肯稍退半步。劉稷一看兄弟倆這氣場,知道自己鎮不住,又趕緊派人將劉良請了過來。劉良畢竟是叔父,面子大,輩份尊,一來便強行插入,硬生生將兩人分將開來,命兩人坐下,自己則居中而坐,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如今離長安還有千萬里,怎麼你兄弟二人就已經不能相容了?」

幾乎就在同時,劉縯和劉秀都要開口說話,為自己辯解,劉良伸手止住,道:「從現在開始,你們都只和我說話。我問到誰,誰便開口,另外一人不許插話。不然,又將陷於沒完沒了的意氣之爭。文叔你先說,伯升怎麼得罪你了?」

劉秀憤憤答道:「昔日湯武自葛始征,救民於水火之中,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所以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當年高祖攻入咸陽,秋毫無犯,珍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享軍士,唯恐高祖不為秦王。所謂王者之師,理當如此也。今王莽無道,民心思漢。我等興舉義兵,弔民伐罪,光復漢室,當以王者之師自期,使民之望我,若大旱之望雨也。然而漢軍一入湖陽,便燒殺搶掠,塗炭生靈,為害更甚於王莽,徒令天下齒冷失望。漢軍民心既失,雖能得意於一時,而終不能久長也。」

劉良頷首道:「文叔所言,大有道理。伯升,你又有何話說?」

劉縯並不思索,脫口言道:「湯武征葛之前,以子民為餌,任葛伯殺之,然後藉機問罪。高祖入咸陽之前,也曾屠城立威,比今日湖陽有過之而無不及。文叔對此又將如何辯解?夫聖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雖出邪僻之道,行幽昧之途,將欲以興大道,成大功。猶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

很顯然,劉縯是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的,滔滔又道:「你只看見湖陽遭殃的百姓,可長安一餓死就是四十萬人,這筆賬怎麼算?全天下餓死之人,又何止百十萬,這筆賬又怎麼算?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推翻王莽,重興漢室,然後與民更始,使民安息。然而,你要想改變這個世界,首先你便要有改變這個世界的能力。

我何嘗不想把漢軍打造成王者之師,只是眼下心有餘而力不足,勢有所不能也。新市兵和平林兵皆是流民出身,不知仁義,只知利益。此刻乃是用人之際,不給他們甜頭,他們豈能甘心賣命!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一家哭何如一巷哭?一城哭何如一國哭?小仁,大不仁也。你憐惜湖陽百姓,我卻更憐惜天下百姓。」

劉良待劉縯說完,問劉秀道:「文叔,你意下如何?」

劉秀見劉縯意志已決,長嘆道:「如果這是長兄想要的。」

劉縯傲然答道:「只要復國能成,榮耀歸於劉氏,而罪惡歸我。」

持續的沉默,誰也沒有說話,外面的搶劫和暴力還在繼續,而此時室內的四人,卻只能報以沉默而已。在殘酷的戰爭面前,有誰的靈魂不曾掙扎?又有誰的人性不曾扭曲?然而,路還要繼續走下去,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最終的正義。

良久,劉良起身,對劉縯和劉秀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對拜,這事就算過去了。」

劉縯和劉秀相跪而拜,不知何時,劉良和劉稷已經離去,高堂大殿之內,只剩下這對兄弟,面孔沖地,頭緊抵在一起。劉縯隱約竟在哭泣,這一刻,他不再是六部統帥,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承受了太過巨大的壓力,他向著理想狂奔,卻又被迫在現實面前屈膝,他意在保護蒼生,卻又不得不先選擇傷害蒼生。道德上的沉重拷問,使得他靈魂不得安寧。

劉秀感受著劉縯的脆弱和孤獨,問劉縯道:「你還記得在阿父葬禮上,你對我說的那句話嗎?」

劉縯搖了搖頭,劉秀道:「你那句話,我一直記得。現在,我要給你說同樣的話。」劉縯等著,劉秀望著劉縯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別怕,還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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