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月革命 第二節 大風

作為一群烏合之眾的赤眉,居然能夠擊潰十萬精銳中央軍,而且殺了新朝常委級別的名將廉丹,一時之間,天下震動。人們在最初的驚奇之後,不免開始了反思,之所以會出現這場奇蹟般的勝利,究竟是因為赤眉很強大,還是官軍太羸弱?赤眉由流民組成,既未經過軍事訓練,武器裝備又差,而且時常三餐不繼,怎麼可能強大?那麼唯一的結論只能是:官軍太羸弱了,而且羸弱到了骨子裡頭。赤眉用他們的勝利昭告著天下所有的野心家,連我們都能擊敗官府,你們也一定可以!

赤眉勝利的消息傳到舂陵,已是本年的十月中旬。劉縯聞聽之後,欣喜若狂,這正是他苦苦等待的轉機。成昌一戰,重要的不僅是赤眉的勝利,更是氣勢之轉移,原本畏懼官府的百姓們,從此平添了跟官府叫板的信心和勇氣,只要他劉縯登高一呼,立時便將應者雲集。劉縯於是決定不再等待南陽豪傑們,憑藉劉氏宗族的力量,先反了再說。

然而,劉縯原本以為跟定了自己的劉氏宗族,見了李通一家慘烈的死狀,都嚇得打起了退堂鼓,不願再和劉縯惹上關係,聽說劉縯還要造反,於是躲的躲,逃的逃,皆道:「伯升殺我!」劉縯莫知所出,氣得直想罵宗族們的祖宗,但再一想,大家都姓劉,都是同一個祖宗,罵他們就等於罵自己,只好悻悻閉嘴。劉秀在旁大笑道:「兄長勿憂,我有一計,必使宗族來集。」

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舂陵城內漸有燈火燃起,晚飯擺出。劉秀打馬,在城中來回狂奔,一路高呼:「消了夜,一家一個,到宗廟看百戲。」一群小兒聞聲而出,狂喜地跟在劉秀馬後,一邊跑著摔倒,一邊尖叫嬉鬧。

劉氏宗廟前的高台之上,環布燭火,亮如白晝。小孩最先趕到,接著便是婦人。而那些躲藏起來的劉氏子弟,也如幽靈般紛紛現身,偷摸著前來,既然劉秀花錢白請看戲,豈有不看之理。況且,對這些小地主和破落戶來說,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地到廟前去看百戲,實在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凄美。

百戲,彷彿今日之雜技,為當時的重要娛樂。時辰到,音樂起,兩人吹簫,一人奏笳,一人擊鼓,百戲正式上演,雖然都是一些傳統伎倆,譬如,舉鼎尋橦、吞刀吐火、飛丸跳劍等,但仍是看得人提心弔膽,大呼過癮。

驚險刺激的百戲耍罷之後,高台為之一空,久無動靜,連樂隊也停將下來。台下屏息靜氣,滿懷期待地看向空台。百戲固然精彩,但只如正片前的加映,拳擊里的墊賽,接下來,應該更有好戲。

良久,一侏儒攜一少年登台。侏儒高冠華服,儼然權臣,少年燕衣弁冕,分明天子。兩人來到台中,侏儒向少年行禮敬酒,少年推辭不肯,侏儒按住少年,強灌之。少年掙扎不得,飲酒入腹,頓時七竅流血,倒地不起。全程如演默劇,只見動作,並無言語。

台下多有票友,禁不住竊竊私語,這是演的哪一出?怎麼以前未曾見過?再往下一想,不由悚然,莫非是在暗諷王莽鴆殺孝平皇帝?

第二幕,侏儒攜一小兒復出,將小兒鎖於黑屋之中,小兒號哭,侏儒關門不顧。

票友們明白過來,這回是在說王莽禁閉孺子劉嬰之事。平帝崩,無子,王莽選年僅二歲的劉嬰繼嗣,號為孺子,自己則踐祚居攝,做起了事實上的皇帝。至於劉嬰,王莽則將他常年鎖於暗室之中,禁見外人,即使是劉嬰的乳母,也禁止和他說話。

思及孺子劉嬰的遭遇,台下顰蹙有出涕者。

第三幕,侏儒坐於高階,著天子冠冕,數侏儒匍匐參拜。無疑義,此乃王莽篡漢稱帝是也。

第四幕,高祖廟內,居中立有漢高祖劉邦之像,侏儒入,拔劍四面提擊,斧壞戶牖,桃湯赭鞭,鞭灑屋壁。侏儒又立於劉邦像前,吐口水於地,和高大的劉邦像一對比,侏儒顯得極為輕佻滑稽。

不消問,這回說的是王莽毀壞劉邦廟。此本為去年之事,諸劉未曾親歷,並不以為恨,但經今日這麼一番情景重現,頓覺祖宗受辱,其恨莫名,台下男兒,盡皆怒髮衝冠,瓜果雞蛋,酒漿杯盞,但凡趁手的,抓起便往台上狂扔。

侏儒一邊躲避,一邊朝台下鞠躬作揖,終於開口說話道:「諸位息怒,何必拿我撒氣。真王莽在長安,有種尋正主兒去。」

咦,還敢頂嘴!諸劉子弟目欲出血,紛紛拔劍,便要奔上台去,結果侏儒性命。眼看侏儒性命不保,但聽一陣巨響傳來,宗廟大門轟然打開。劉縯率三百賓客魚貫而出,皆刀劍盔甲,威武挺拔,恍如神兵天降,立時震懾全場。

在某些時候,男人更需要打扮。劉縯及其賓客,舂陵城中尋常可見,每每蓬頭垢面,不修邊幅,怎麼看都像是弱勢群體。然而今天戎裝這麼一穿,卻儼然一副鐵軍威儀,令人望而生畏、心膽俱裂。

劉縯躍上高台,睥睨四顧,有不可一世之概。眾人不知劉縯用意何在,均不敢動彈。劉縯指著侏儒,厲聲對台下說道:「俳優所言,何錯之有?真王莽健在長安,諸君皆七尺男兒,不敢尋王莽復仇,卻偏和一侏儒為難,羞也不羞?」

劉氏子弟默然。劉縯之威,不容輕犯;劉縯之言,無可辯駁。

劉縯聲調愈高,接著又道:「我欲與諸君同起義兵,共復漢室,諸君皆亡匿,道『伯升殺我』。今高祖江山淪喪,神廟被毀,諸君但坐視而已,全無羞恥。人而無恥,不死何為?人而忘祖,胡不遄死。」說完,怒目環視台下,咆哮道:「我豈殺諸君哉!我豈殺諸君哉!」

台下諸人面有羞愧之色,不能回應。劉縯站得雖高,但他的話拔得更高,寥寥幾句,便已榨出了眾人皮袍下暗藏的渺小。

劉縯停頓片刻,目光在一張張面龐上划過,冷笑道:「王莽矯托天命,篡漢稱帝,可憐劉氏,無不苟且偷生,自甘為新朝的孝子賢孫。劉姓諸侯,厥角稽首,悉上璽綬,唯恐在後;更有稱美頌德以求容媚者,豈不哀哉!我倒想問諸君一句:所謂高祖後裔,究是龍種歟?跳蚤歟?」

台下一片死寂,眾人之頭顱,越發低了下去,不敢和劉縯的眼神接觸。那是怎樣悲憤的眼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劉縯手指宗廟大門,再道:「前此,我已於高祖神像前立下大願,不惜一死,必舉義兵,誓殺王莽。劉氏之仇,終須有人報之;劉氏之恥,終須有人雪之。諸君從我則可,有不從我者,我也不敢強求,但請入宗廟,跪於高祖靈前,親口告知高祖。」

眾人感泣涕零,熱血沸騰,那是劉邦之血,那是皇族之血。再滋潤的小日子,在家國大義面前,都顯得可笑而無稽。是的,必須挺身而出,為奪回劉氏失去的天下而戰,即使明知凶多吉少,但大義有甚於生者,捨生而取義也。

正當此時,台上的高祖像猛地站起。眾人驚懼不安,以為高祖顯靈,連忙拜倒。高祖像口未張,卻分明有慷慨之歌。

歌云:「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聲掠過眾人耳際,在遠山回蕩,而眾人的靈魂,也隨了這歌聲,在空中飄揚。依稀間,他們彷彿來到了祖先劉邦的身旁,見證和分享著他那曾經的不世榮光。

此歌正是劉邦所創《大風歌》,劉氏子弟從小習唱,其歌詞和旋律,早已是深入骨髓,今日驟聞此歌,皆慷慨傷懷,不能自已,不覺大聲跟著合唱起來。

高祖像再歌,歌云:「大風起兮雲飛揚,賊子竊位兮家國喪,安得兒郎兮復家邦!」歌聲改慷慨為悲涼,易惆悵為寄望,眾人感激淚下,復又合唱。

歌聲未絕,高祖像忽卸去面具衣裝,赫然乃是劉秀,著絳衣大冠,和劉縯的裝扮一樣。眾人見劉秀也加入到劉縯的造反中去,皆驚道:「謹厚者亦復為之!」彷彿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心下大安。

見眾人已然臣服,劉縯拔刀大叫:「高祖有訓:非劉氏不得稱王。不然,天下共擊之。諸君從我否?」

眾人眼睛已血紅,情緒已失控,聞言齊聲回應:「願從,願從!」

劉縯舉刀高呼:「大風,大風!」

眾人隨之皆拔刀劍,齊呼:「大風,大風!」

此處「大風」二字,雖脫胎自劉邦《大風歌》,但作為口號,卻另有意思。此風,乃牝牡相誘謂之風,即性衝動之意,於是有風馬牛不相及之說,即馬和牛隻對同類發情,不可能交媾在一起。所以癩蛤蟆只想吃天鵝之肉,並無意剝天鵝之衣。不知何時,此風漸漸由名詞演化為動詞,由性衝動變為性行動,於是成為一句類似於今天的日這一類的髒話。大風,大日也。

錢鍾書先生論幽默曰:無褻不笑。也就是說,所有的笑話之中,只有葷段子最可樂。藉此句式,也可雲,無臟不壯。只有話中帶臟,氣勢才足夠雄壯。是以劉縯大風一講,劉氏子弟無不激昂。

看戲時習慣於唧唧喳喳的婦人們,閉上了嘴巴,驚慕地看著這一群發了風的男人,發了情的男人。她們知道,她們的男人要去戰鬥了,為了祖先的榮譽,為了自身的尊嚴,從此寄身鋒刃,浴血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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