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皇三年 第八節 化敵為友

李軼領著劉秀,七拐八繞之後,到了一處廳堂,堂內已聚集有近十人,皆是青壯男子,見了劉秀,紛紛起立施禮。李軼一一引見,這是李倏,這是李寵,這是李松……都是同一輩的李家子弟,劉秀依次還禮不提。獨有一人,瘦眉鼠目,倨傲高坐,冷冷掃了劉秀一眼之後,便掉頭不顧。

李軼尷尬一笑,向劉秀介紹道:「此乃申徒建,申屠臣之弟,於李家也並非外人。」劉秀也是尷尬一笑,理解理解,畢竟他老哥殺了人家老哥,只挨了人家一頓白眼,已經是大大佔了便宜。

賓主落座,劉秀見正主李通並未現身,於是詢問。李軼答道:「家兄抱病在床,已服藥歇下。待家兄醒轉,自當引見。」

敵不動,我不動。劉秀游目四顧,欣賞起廳堂的擺設和裝飾。李軼有意挑起話頭,笑謂劉秀道:「今日我家兄弟齊聚,有請文叔縱論天下大勢。」

當一個人年歲漸長,而且多少混出些許名堂,便免不了要經常被人請教意見,但在今天這個場合,李軼與其說是在請教,不如說是在試探。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劉秀連一分話也不肯說,搪塞道:「我在舂陵,終日躬耕田畝,於天下事久已淡漠,正欲請諸君賜教才是。」

李軼大笑道:「如今天下亂兵四起,王莽敗亡在即,如此大事,可謂有耳共聞,有目共睹,文叔焉能不知?」

李軼所言,劉秀豈會真的不知,只是李家的意圖不明,閑聊也有可能致命,於是繼續推辭道:「我也卑微,不堪談論國事。」

李軼見劉秀執意逃避話題,面露失望之色,厲聲言道:「劉文叔乃前朝高祖之苗裔,志氣何其小也!今四方擾亂,新室且亡,漢當更興。南陽宗室,獨閣下兄弟泛愛容眾,可以謀大事。因此誠意相邀,欲共舉大業,光復漢室,閣下一再迴避,是何道理?」

李軼已經亮出底牌:「劉秀,讓咱們合夥造反!」

劉秀此前已有隱約的預感,李家找他可能正是為了造反。但一旦親耳聽到李軼如此赤裸裸的告白,還是大吃一驚。這就要造反了嗎?彷彿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反而怯生生地不敢相信。

以李家的勢力,如果真有誠意造反,固然將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強大盟友,但李家是否真有誠意,劉秀心中存有嚴重的懷疑。李通之父李守,在王莽朝中官居宗卿師,李氏一門,則是新朝的既得利益者,本來應該是保皇黨才對,怎麼反而要主動變成造反派呢?

李軼一提到造反,諸李立時情緒激昂,七嘴八舌起來:

「新朝將亡,人心思漢,正是起兵時機。」

「官軍羸弱,不堪一擊,反不如賊。咱們可不能讓流民白撿了便宜。」

「合劉氏和李家之力,遠則取長安,定帝業。事有不諧,亦可坐鎮南陽,割據一方,如同諸侯。」

李軼止住眾人,目注劉秀,大聲道:「文叔,事已至此,就等你一句話。」

劉秀深知,李家的話語權掌握在李通手上,李通才是真正的決策者。在見到李通之前,在摸清李通的想法之前,劉秀絕不敢輕易表態,於是道:「秀初以士君子道相慕,故來答之。諸君所言起兵之事,非我所敢擔當,幸勿再言。」

申徒建盯著劉秀,恥笑道:「懦夫,豎子!早知道就該直接和劉伯升商議,此等大事,也非你一介小兒所能定奪。」

面對申徒建的辱罵,劉秀嘿然一樂,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嘛,正欲藉機告辭,卻見一僕從走將進來,與李軼耳語。李軼聽罷大喜,對劉秀說道:「家兄已醒,欲與文叔一見。」

劉秀盛情難卻,只能跟著李軼,進入到李通的卧房。李通還真是卧病在床,面白如紙,形容憔悴,見了劉秀,難掩歡喜,強自坐起。劉秀急忙上前,道:「李兄抱病,切勿多禮。」

李通不依,勉強坐起之後,便伸手過來,要和劉秀把臂言歡。劉秀大驚,擒拿手!然而已是躲避不及,也無理由躲避,當即被抓個正著。李通抓牢劉秀手臂,使勁搖晃,道:「久慕文叔之名,今日總算是見著了。」

劉秀雙臂大穴被李通擒住,動彈不得,只能含糊應道:「愧不敢當。」

李通見劉秀神情古怪,不免蹊蹺,雙手稍一摩挲,觸摸到條狀硬物,大感驚奇,怎麼長這兒來了?細細再摸,這才醒悟原來是袖刀,於是大笑道:「懷刀見病夫,文叔真是英武!」

劉秀大為窘迫,笑道:「人在江湖漂,誰能不帶刀。不求傷人,但為防身。」

李通面容一肅,道:「申屠臣之事早已過去,文叔不必再有顧慮。今日邀見,實是有要事和文叔相商。我家兄弟此前想必也透過口風,未知文叔意下如何?」

劉秀推搪道:「茲事體大,尚需從長計議。」

李通微微一笑,道:「人道舂陵劉氏兄弟,伯升豪放雄闊,文叔睿智謹慎,今日一見,果非虛言。文叔此時心中一定在想,我李家資財富厚,家父又為朝廷宗卿師,也算是受新朝重恩,薄有權勢,為何偏要拋家破產,起兵興復漢室?」

劉秀被點中心思,只得老實承認道:「正有此疑。」

李通身體前傾,低聲道:「文叔想必聽說過國師公劉歆。」

劉秀都到人家府上放過火、燒過樓,又怎會不知劉歆,只是不解李通為何提及,於是淡淡答道:「聽說過。」

李通又問:「文叔信讖否?」

劉秀心中一驚,嘴上卻不置可否,道:「天意玄遠,不敢妄言。」

李通點點頭,道:「家父出仕,初事國師公劉歆,學星曆讖記,聞得一讖,雲『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不才以為,此劉氏便是閣下兄弟,此李氏便是我家兄弟。讖文既然如此,天意不可違,是以不揣冒昧,特意相邀,欲合力起兵,上應天意,下安社稷!」

經李通這麼一說,劉秀全明白過來,李通所以造反,原來是受了讖的誘惑。動機既明,劉秀開始認真考慮李通的提議。然而,雙方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彼此並不熟悉,再加上劉縯殺申屠臣的一段仇怨橫亘當中,使得雙方只能保持戒心,慢慢接近。好有一不雅之比,劉秀和李通的關係彷彿嫖客與小姐,雖然明知合作可以雙贏,但又都擔心對方不乾不淨。不過話說回來,擔心歸擔心,但在達成生意的願望上,小姐無疑比嫖客急切。具體到合作謀反上,則是李通比劉秀急切。

李通也曾在新朝做過官,先後擔任過五威將軍從事和巫縣縣丞,本來仕途前景一片光明,但正因為信了「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之讖,拋下大好前程不要,辭官歸家,一心醞釀造反。如今,整個李家的年輕人都已被他煽動起來,造反之事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劉秀也正是看穿此節,於是拋出心中最後一個疑問,不怕李通不答。劉秀問道:「倘若起兵,而宗卿師人在長安,當如之何?」言外之意便是:你在宛城造反,而你老爸人在長安,被王莽攥在手心,難道你為了造反連老爸的性命都可以不管?叫我如何相信?

李通料到劉秀必有此問,答道:「我自有安排。」當下將他如何營救其父的計畫細細道來。

劉秀聽完大喜,道:「李兄謀慮深遠,胸中必早有起兵之策,願聞其詳。」

李通之驚喜更勝劉秀,本已虛弱的聲音,此時越發顫抖,問道:「如此說來,文叔是應承了?」

劉秀點了點頭,幅度雖然不大,但分量心中自知。他是在代表長兄劉縯點頭,代表劉家的賓客點頭,代表舂陵劉氏點頭。此頭一點,便再無退路,只能擔當到底,絕不可能造反造到一半,突然說,得,我不造反了,造反不好玩,造反沒前途,王莽同學,來,來,敬個禮,握握手,咱們還是好朋友。

見劉秀點頭,李通一臉解脫,道:「我早有與劉氏合兵之意,可惜一直不得時機。我家兄弟都說應當專程到舂陵一行,與伯升當面商議,以為定奪。適逢文叔來宛,劉氏之事,文叔也能做主。文叔之諾,便是伯升之諾。」

見李通將他和劉縯相提並論,劉秀不喜反憂,在外人面前,他必須時刻維持長兄劉縯的權威,於是答道:「我素知家兄之志,因此斗膽應承。劉氏之事,自然悉數決於家兄。」

李通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秀一眼,似乎明白劉秀的苦心,於是切入主題,道:「既然文叔應承,便由李家在宛城發兵,得此重鎮,南陽可定。閣下兄弟於舂陵舉兵相應,期間聯絡四方豪傑,一時並起,以為燎原之勢。」

劉秀問道:「李兄如何取宛?」

李通笑道:「我已與南陽府掾史張順等人連謀,屆時裡應外合,取宛不在話下。」

劉秀再問:「何時發動?」

李通答道:「凡兵欲急、疾、捷、先,一旦準備妥當,立刻發動。」

李通之語豪且壯,劉秀聽罷,非但不予鼓掌,反而報以沉默。李通見劉秀面有難色,因問道:「文叔有何高見?」

劉秀答道:「我等起兵,與流民不同。流民作亂,乃是迫於饑寒,但求活路,故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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