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皇三年 第七節 單刀赴會

次日正午,劉秀謝絕朱祐陪同,隻身奔赴李府。此行有如入龍潭、探虎穴,劉秀心中不免沒底,暗藏短刀於袖中,雖明知難派大用,但萬一真動起手來,終究聊勝於無。為防路上被官府認出,劉秀又作了一番喬裝,扮成寒酸土俗的小販模樣。

劉秀到得李府,僕從恭敬迎進,將劉秀帶入涼亭等候,顧自通報而去。

涼亭依荷塘而建,時值盛夏,荷花遍開,其香幽幽,隨風流轉,時而似避人而去,時而又似襲人而來。水中藻荇交橫,數尾金色鯉魚,穿梭游弋,彷彿自知必將化龍,此刻卻不必急於飛向天空。劉秀憑欄而觀,此心飄然,恍然久之。

劉秀等了一陣,僕從未返,卻有一年輕婦人經過。劉秀見是李家內眷,非禮勿視,於是垂目避觀。婦人見了劉秀,一臉不屑,鼻孔朝天哼哼,哼完又破口大罵:不要臉的東西。

劉秀大感詫異,問婦人道:「夫人可是在和我說話?」

噗,婦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道:「不是你是誰?蹭吃蹭喝的廢物!」

劉秀皺了皺眉,罵他他並不介意,但是這麼標緻的娘子,怎好隨地吐痰?然而那婦人不管,就是當著他的面吐了,噗,又是一口。

自古美人,其眼口手足,坐卧行走,都早已被前賢誇獎殆盡,害得後人無處下手,只能劍走偏鋒,夸人所不敢誇,夸人所不曾誇。美人吐口水,常人以為不雅,李白卻作《妾薄命》云:「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李煜則作《一斛珠》道:「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總之,凡是美人,則無所不美,包括吐口水在內。說起來,這婦人也算薄有幾分姿色,卻因了眉宇間的勢利刻薄,反而越發讓人反感,再加上這麼一吐痰,更加讓劉秀心生厭惡。

劉秀並無意回唾對方,通過這種無聊的體液交換,以獲取身心上的愉悅和快感。相反,劉秀很替對方著想,小娘子這麼大火氣,莫非最近房事不諧?轉念再一想,卻又豁然,這婦人一定是將他當做前來投靠李家的門客,所以才有此一罵。也難怪,人靠衣裝馬靠鞍,他今天這身樸素打扮,的確容易讓人看輕。劉秀於是解釋道:「夫人誤會了,我是來……」

婦人打斷劉秀,道:「咦,現在倒知道羞恥了?蹭吃蹭喝的時候怎麼不知羞恥?像我們李家這樣的豪門貴族,在全南陽也沒幾家能比,就你這樣的白食無賴,下賤骨頭,你也配來?這裡是你這種下等人來的地方嗎?」

婦人罵完,意猶未盡,呸,又是一口痰。劉秀心如刀割,索性轉過身去,眼不見為凈。

婦人乃是李軼之妻,歷來潑辣,最近又剛給李家生下個兒子,恃寵而驕,越發狂妄透頂。婦人見劉秀不抵抗,更加來勁,張口豪門,閉嘴貴族,在劉秀耳邊喋喋不休。

劉秀多曾見過這類女人,攀上稍微大點的人家,便以為麻雀成了鳳凰,動不動便以豪門貴族自居,究其內里,其實仍是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而已。她們判斷人的標準,只在於對方對她是否有用,能不能幫她的忙。如果你對她們無用,她們便會或當面或背後往死里奚落嘲笑你。一旦你遠比她們強,她們則一邊詛咒你,一邊又會毫無羞恥地攀附利用你。一般來說,她們在人前總是趾高氣揚,覺得自己混得不賴,挺美氣的,但又老是不肯滿足,覺得自己應該得到世間最好的,而所有的人都虧欠她的。此類人的優劣姑且不論,而且她們也往往能順利地過完自己的一生,但劉秀每次遇見,總是不免為之齒冷。

婦人蹦跳著,很想扇劉秀幾記耳光,以彰顯自己的豪門氣質和貴族修養,但見劉秀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卻又有些不敢。正在這時,李軼終於出現,一把拽過婦人,狠狠賞了一巴掌,怒斥道:「賤婦,你可知此人是誰?此乃劉文叔,出身舂陵劉氏,前朝漢高祖之後。人家才是真正的豪門,人家才是真正的貴族,有眼無珠的潑辣貨,所謂豪門貴族,豈是你一張賤嘴自封來的?」

婦人被打得眼淚汪汪,又羞又惱,不敢反駁。李軼又喝道:「還不道歉?」

婦人捂著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向劉秀道歉。劉秀哈哈大笑,伸手止道:「別,千萬別,嫂夫人可沒有罵錯。你們家本來就是豪門貴族,我們可萬萬不敢比。你們血統高貴,我們血統低賤,比不得喲。」

婦人被劉秀挖苦得無地自容,看向劉秀的眼神,最早是輕蔑,此刻則充滿怨恨,她的世界觀是:只許她辱罵別人,卻不許別人辱罵她,哪怕只是損上兩句也不行。

劉秀雖然是在擠對婦人,李軼在一旁卻也是聽得顏面盡失。論豪門呢,不客氣地說,他們李家現在是要比劉家強那麼一點,但論起貴族來,那就不在一個重量級了。他們李家雖然不是暴發戶,但也只能往上追溯五代,家族中既沒出過三公,也沒出過九卿,自然無法和身為前朝宗室的劉家相比。

李軼心中懊惱,本想反唇相譏,為嬌妻護氣,但畢竟正事要緊,於是壓下怒火,賠笑道:「賤內不曉事理,冒失唐突,還望文叔海涵。我家諸位兄弟已恭候多時,煩請隨我前往。」

劉秀暗道慚愧,和這麼一位沒品的婦人較勁,傳出去有損名聲,於是撇下婦人,隨李軼而去。而這婦人的出現,劉秀除了得到一頓辱罵,其實也有別的收穫。首先是心裡踏實下來,李軼為了他對妻子又罵又打,看來並無替申屠臣復仇之意,而是真有大事商議。其次則是原本對李軼還算良好的印象,至此已是大打折扣。孔子曰:「不知其人視其友。」劉秀則是不知其人視其妻,李軼之妻既然是這般德行,李軼的操守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日後當多加警惕。

劉秀跟在李軼身後,手有意無意地撫摸著袖中的佩劍。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便越劇烈。剛才他所對付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女人,而現在他所要對付的,則是一群複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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