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皇三年 第六節 仇家

鄧晨的苦口婆心,並不能換來劉秀的認命,或者說,關於自己將來是否真能成為天子,劉秀此刻的態度是存而不論。不管以後將會有怎樣的未來,重要的是,不能讓未來改變現在,而應該用現在去改變未來。是以次日天蒙蒙亮,劉秀便開始了既定行程,押著數十車谷奔赴宛城,繼續做起了他的商人。

劉秀到了宛城,寓居於太學同窗朱祐家中,劉秀身為逃犯,不便拋頭露面,終日深居簡出,一應賣谷事務,皆由朱祐出面打理。看看谷將賣盡,劉秀便預備回返新野。朱祐賣谷而歸,見劉秀正收拾行裝,連忙阻止,走不得,這幾天你最好哪兒也別去。劉秀見朱祐神色鄭重,忙問原因。朱祐道:「近來有一人總在附近徘徊,是個生臉,神情甚是可疑,我看十有八九是沖你來的,穩妥起見,還是先等等再說。」

劉秀心中一緊,莫非這人乃是官府密探,來此盯梢,伺機抓捕他歸案?事不宜遲,趁官府尚未動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一等天色黑定,劉秀不顧朱祐勸阻,正欲起程,忽聞擂門之聲。朱祐大驚,示意劉秀趕緊翻牆。真箇事到臨頭,劉秀反而鎮靜下來,對朱祐道:「應門吧。如果真是官府前來抓捕,想必早有布置,狼狽翻牆,不僅無益,反招人笑。」

朱祐忐忑不安,前去應門,門開處,果然正是那個總在門前徘徊的暗探。朱祐見來者孤身一人,心下稍寬,出言相詢:「閣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那人神態和藹,道:「敢問劉文叔可在府上?」

朱祐不假思索應道:「劉文叔是誰?」

那人一笑,道:「某姓李名軼,受長兄李通之託,特來拜訪劉文叔,並無惡意。」

李軼所在的李家,乃是宛城大姓,資財雄厚,賓客眾多,李軼與李通,則在李家年輕一輩中最為英豪,其名朱祐早有聽聞。朱祐見既是宛城名人,於是道:「煩李兄稍候。」朱祐入內報知劉秀,又道:「李家在宛城,乃是數一數二的望族,值得結交,不妨一見。」

劉秀苦笑道:「朱兄有所不知,我雖怕官府,但更怕宛城李家。官府抓我,頂多要錢;李家抓了我去,那可是直接要命!」

事情得從八年前的舂陵講起:在舂陵劉氏之中,有一位名叫劉玄的人,字聖公,是劉秀五服之內、共老太爺的族兄。舂陵當地的一位亭長,酒後盤扣劉玄的父親劉子張,劉子張大怒,根本不拿亭長當國家幹部,當場刺死亭長。靠著劉家的勢力,這案子硬是給強行壓了下來。亭長的兒子氣憤不過,上門尋仇,將劉玄的弟弟劉騫刺成重傷。劉縯乃是劉氏年輕一輩的帶頭大哥,小弟受傷,豈能坐視不管,於是載著劉騫,連夜奔赴宛城,求見名醫申屠臣,央其救劉騫一命。

申屠臣這人心高氣傲,和後世華佗一般,醫術雖高,卻恥以醫見業,極少出手醫人,他真正的身份其實是一名文學青年,愛為詞賦,每自比司馬相如。劉縯風風火火趕到申屠臣府上,申屠臣接待是接待了,態度卻甚是冷淡。哦,有人受傷?正常。什麼,傷得很重?那也正常,挨這麼一劍,擱誰身上都得重傷。再不救就要咽氣?哈哈,不忙,不忙。你看,我最近剛作了一篇《子虛賦》,聽說你念過太學,想來定能欣賞,來,我給你念念。

眼見劉騫在板床上挺命,申屠臣卻還要逼著劉縯聽賦,劉縯心中狂怒,但救劉騫又非申屠臣不可,於是也只能捺著性子聽著,頻頻點頭,表示會意,時時拊掌,佯裝激賞。

聽完《子虛賦》,這下總該出手救人了吧,偏不,申屠臣再取一篇《遊獵賦》,又是洋洋洒洒數千言。劉縯如坐針氈,一邊盼望著申屠臣早點閉嘴,一邊祈禱著劉騫慢些咽氣。申屠臣一篇《遊獵賦》念罷,劉騫應聲而亡。劉縯怒不可遏,拔劍直指申屠臣咽喉,大吼道:「你號為名醫,為何見死不救?」

申屠臣毫無懼色,道:「你怎麼罵人?你才是名醫,你們全家都是名醫。」

劉縯氣極反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名醫,劍刺申屠臣,血流如注。劉縯還劍入鞘,看你小子自救否。申屠臣也夠硬氣,視傷勢如無睹,自顧吟唱臨路歌,旋即氣絕,溘然而逝。

劉縯既殺申屠臣,帶著劉騫的屍體怏怏返回舂陵。劉玄心中責怪劉縯沒能把事情辦成,決定不再指望劉縯,而要親自動手為弟弟報仇,於是招養賓客,蓄積死士,做起了復仇準備。這一日,劉玄擺酒,大宴賓客,請游徼(官名,相當於鄉派出所所長)同飲。賓客醉歌,云:「朝烹兩都尉,游徼後來,用調羹味。」游徼大怒,當場翻臉,捆起賓客,痛捶數百下。臨走,猶然憤憤不平,指著劉玄道:「你小子等著。」

這事要擱在往年,也就那麼過去了,在南陽的地界,劉氏還是擺得平的。無奈南陽郡新調來的兩位長官——太守甄阜、都尉梁丘賜,都是出了名的酷吏,專愛整治豪門強族。兩人來到南陽,自然要鐵腕治郡,大展一番拳腳。對於舂陵劉氏,兩人早就想痛下狠手,只是一直沒逮著機會。游徼這事一起,兩人大喜,當即命令一查到底。

這一查,便查出劉玄所養賓客,皆是亡命之徒。劉玄窩藏殺人罪犯,理當法辦,以儆效尤。劉玄聽到風聲,顧不上為亡弟報仇,連夜出逃,投奔平林外公家。官府也有招,將劉玄的父親劉子張拘捕起來,揚言劉玄不回來,便要殺他老爸抵賬。劉玄自知回去必死,然而老爸又不能不救,情急生智,便在路上找了一個和自己年紀體形差不多的男子,誘到僻靜處,殺死,再用劍將那人砍得面目模糊,然後派人將屍體送回舂陵,混充自己已死。官府不能細審,信以為真,放了劉子張。至於逃過一劫的劉玄,則只能繼續逃亡下去,如果天下不亂的話,他也將永遠逃亡下去,碰到大赦也不能回家。因為在理論上,他已經是一個死人。

聽完劉秀所講的這段八年前的故事,朱佑越發困惑,故事中雖然出場人物眾多——劉縯、劉玄、劉騫、太守甄阜、都尉梁丘賜、名醫申屠臣等,但沒一個和宛城李家挨得上呀。劉秀苦笑道:「被我長兄殺死的名醫申屠臣,不是別人,乃是李通同母異父的兄長!宛城李家和我舂陵劉氏,也便從此結下了深仇大恨。」

朱佑道:「然而,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八年……」劉秀還是苦笑。時間雖能泯滅愛情,卻無法泯滅仇恨,在感情的通貨之中,仇恨遠比愛情堅挺。朱祐見劉秀只是一味嘆氣,便勸劉秀道:「李家在宛城手眼通天,你這麼躲著也不是辦法,不如既來之,則見之,等見完再作理會。」

劉秀搖頭道:「還是不見為妙。」

朱祐會意,出門答李軼道:「劉文叔已返新野,李兄請回。」

李軼大笑道:「明人不說暗話,劉文叔必在府上。還請朱兄入內告知,某欲相見款誠,別無他意,申屠臣之事,已是過眼雲煙,不足為念。」

朱祐回見劉秀,轉達李軼之言。劉秀見話已挑明,不得已而見之。李軼入內,遞上拜帖請柬,盛邀劉秀到李府做客,稱有要事相商。劉秀顧左右而言他,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李軼知道劉秀心中仍有顧慮,拔劍削髮,起誓道:「文叔入李家,倘不能全身而出,李某當割此頭以謝罪。」

劉秀再無任何借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於是只得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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