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皇三年 第二節 命運

地皇三年,久違的劉秀終於重回我們的視線,他選在了大年初一這一天,出現在南陽郡首府宛城的一座宅院之前,和他並肩而立的,則是姐夫鄧晨、老哥劉縯以及劉縯的賓客們,一行十多人,個個掛刀佩劍,陽氣十足。

宅院大門緊閉,劉縯上前,先是恭敬地輕聲叩門,見始終無人回應,力度逐漸加大,最後索性拿拳頭擂門,直到門上擂出一個又一個坑,這才有一個童子前來應門,不等劉縯開口,便先背稿般地說道:「先生病,不見客,請回。」

劉縯一行從舂陵大老遠趕來,豈能讓童子一句話就輕易打發,加上又擂了半天門,心中頗不痛快,當即報上姓名,道:「你家先生見則罷,倘若不見,休怪我放火燒屋。」童子頓時嚇得大哭,一邊哭,一邊跑回通報,不一會,又哭著跑回來,道:「先生的病突然就好了。」劉縯哈哈大笑,率眾而入,穿過兩進院落,便看到正堂階前,早有一位老先生斂手靜候。老先生高大瘦削,白髯壽眉,天氣儘管寒冷,卻只穿了一身單衣,他打量著劉縯等人,含笑問道:「就是你們要放火燒屋?」

劉縯好歹也算南陽郡的名人,通常都是別人求著見他,今天他好不容易主動見回人,卻一上來就吃了個閉門羹,自尊心大為受損,當即沒好氣地答道:「是又如何?」

老先生笑道:「如果我是你,絕不會在今天放火燒屋。」

「為什麼?」

「因為今天將有大雨。」

劉縯大笑起來,其時陽光燦爛,晴空萬里,怎麼可能下雨?老先生並不著急,緩緩伸手向前,攤開掌心,忽然空中便真的開始降下雨滴,雨滴漸落漸快,淅淅瀝瀝,化為雨絲飛揚而起。劉縯大驚失色,向老先生改容施禮道:「蔡少公果然神人。小子適才無知唐突,還望先生恕罪。」

老先生正是傳說中的蔡少公,星相占卜,無一不精,生平所作預言,無不應驗成真,乃是南陽郡最受景仰的神人,名氣之大,更在劉縯之上。蔡少公將劉縯等人讓入正堂,分賓主坐定,又命童子點燈。眾人大感詫異,這大白天的,點什麼燈?

門外雨勢漸大,很快便如瓢潑而下,暴雨如皮鞭抽打著屋瓦,天色越發暗淡,不過半晌,門外竟已是漆黑一片,將屋內燈光襯托得格外明亮。眾人越發驚駭,彼此打量,都覺得陰氣森森,詭異無比。

暴雨隔開了外面的世界,眾人彷彿身處孤島之上,守著閃爍的燈光,對著神秘的氣場,塵世的一切都已經顯得毫無意義,剩下的唯有對於命運的深深好奇。無邊的靜寂之中,連一向膽大包天的劉縯也不敢高聲言語,輕聲向蔡少公說明來意,道:「久聞先生神機妙算,特來請先生指點迷津。」

蔡少公望著劉縯等人,滿臉悲憫,道:「諸君都年紀輕輕,不該算命。一旦算了命,反而會畏首畏尾,束縛住了手腳。」

劉縯奉上早已備下的厚禮,強求道:「先生姑妄言之,我等姑妄聽之。先生萬勿推辭。」

蔡少公無可奈何,嘆道:「人命有三,一為正命,二為隨命,三為遭命。諸君要問哪一命?」

劉縯道:「此三命有何分別?」

蔡少公道:「正命者,天性所稟,與生俱來,在父母成孕之時,日後貧賤禍福早定,是為正命。隨命者,努力操行而吉福至,縱情施欲而凶禍到,所謂善則善報,惡則惡報,是為隨命。遭命者,行善得惡,非所冀望,遭逢於外而得凶禍,非人力所能抗,是為遭命。」用現在的話來說,正命由先天的基因決定,隨命由你後天的行為決定,遭命則是由宇宙的混沌決定。正命、隨命、遭命,三位一體,共同構成一個人的完整命運。

劉縯道:「然則請問正命。」蔡少公搖頭道:「非所當問矣。」劉縯道:「然則請問隨命。」蔡少公再搖頭道:「也非所當問矣。」劉縯別無選擇,只好道:「然則請問遭命。」

蔡少公頷首道:「是為當問也。」停頓片刻之後,這才又道:「自古亂世,正命不如隨命,隨命不如遭命。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當年長平一戰,秦將白起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人,按照道理,這四十萬人當中,必定有許多依正命不該死者,也必定有許多依隨命應獲福者,然而卻偏偏同日皆死,無一倖免,何哉?遭命為大也。如今天下即將大亂,唯遭命堪問而已。」

劉縯道:「敢問先生,我等遭命且當如何?」

蔡少公道:「正命在父母,隨命在人,遭命在天。天不可問!」

得,蔡少公繞了半天圈子,等於什麼也沒說。劉縯不肯死心,懇請蔡少公無論如何再多說點什麼。蔡少公長嘆一聲,道:「我何嘗不知,諸君真正想問的,乃是這天下日後是誰的天下。」劉縯被蔡少公一語道破心事,不由又急又喜,趕緊追問道:「還請先生明示。」蔡少公閉目道:「劉秀當為天子。」

通常術士作預言,好比李商隱作詩,偏愛於隱晦迷離,言辭雲遮霧繞,盡可以作出多種解釋,從而增加應驗的概率。蔡少公這一預言,卻是指名道姓,斬釘截鐵,絲毫也不給自己留後路,因此一言既出,舉座皆驚。劉縯忍不住問道:「先生所說的,難道是指國師公劉秀(即劉歆)?」蔡少公恍如未聞,閉目不答。

劉秀自落座之後,一直在觀察蔡少公。看得出來,蔡少公年輕時一定非常英俊,傾倒過無數女人,但現在的蔡少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矇事的神棍,儘管他一上來就成功預測到了暴雨,但劉秀對他依然是滿心的不信任,覺得他不過是在裝神弄鬼,誑惑世人。劉秀外表謙和,骨子裡卻是憤青,因此,當蔡少公預言劉秀當為天子時,劉秀不禁脫口而出,揶揄挖苦道:「先生莫非是在說我?」

眾人一聽,哄堂大笑。劉縯瞪了劉秀一眼,斥道:「先生面前,不得胡鬧。」又問蔡少公道:「先生所指,可是國師公劉秀?」

蔡少公道:「天下名劉秀者,何止千萬。究竟是誰,只有天知道了。」他雖然是在回答劉縯,眼睛卻一直在看著劉秀,又接著說道:「雖說命中注定,卻也需努力方可。倘若相信命運卻不行動,以為可以不為而自得,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則是大謬不然矣。」

劉秀被蔡少公看得心中一陣發毛,他忽然覺得自己方才對蔡少公的擠對,確實顯得有些輕浮,蔡少公分明是在向他暗示些什麼,告誡些什麼,然而又不肯明講,難道蔡少公真的認為他將要成為天子,就像當初在太學時強華說他有帝王之相一樣?劉秀困惑不安,正待向蔡少公做進一步確認之時,蔡少公卻已經喚來童子,熄去燈盞。

隨著燈火熄滅,室外的黑暗迅即一涌而入,眼前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眾人一陣短暫的驚惶,而門外雨聲漸漸停歇,天色開始放亮,眾人再左右環顧之時,早已不見了蔡少公的蹤跡。

劉縯等人走出室外,抬頭望去,只見烈日當空,光芒萬丈,再回想方才經歷,竟恍如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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