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皇二年 第五節 傷心事

彷彿是多年的壓抑,在此刻一總爆發,王莽痛哭流涕,直至耗盡全身力氣,如一堆稀泥癱倒在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哭得如此傷心,如此委屈,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讓人意識到,儘管王莽是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統治著當時近七千萬的人口,但他仍然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再華麗的衣冠,再巍峨的宮殿,都無法掩飾這一現實,他已經六十八歲,即將邁入古稀之年,身體佝僂,白髮蒼蒼,一身的老人味。

王莽這一哭,雖然突然,想來卻又在情理之中,人到晚年,心境本來就寂寥悲苦,更何況家門連遭不幸,眼看著親生骨肉一個個先自己而去,人越來越老,伴越來越少,心中的凄涼悲傷,可知可想,然而他卻偏偏又是皇帝,他能向誰傾訴?而誰又敢給他安慰?他只能在沒人的地方,允許自己短暫崩潰、痛哭一場,哭完之後,又必須擦乾眼淚,繼續堅強。

然而,我依然低估了王莽的情商,王莽這一哭,並非為家事而哭,而竟是為國家而哭。他睜著昏黃的雙眼,嘴中不住念叨著,百姓,流民,百姓,流民,念叨了一會之後,忽然又高聲咒罵起來,那意思大致是說,你們這些百姓,老子改革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這麼積極?現在稍微一挨餓,就合起伙來跟老子作對,你們都他媽的是些什麼東西?

很明顯,在王莽的判斷里,老百姓們實在不是個東西。他雖然恨那些誤國的官吏,但他更恨這些悖逆的百姓。他就是想不通,他為了這些百姓,可謂是操盡了心,勤勉政事,加班加點,常御燈火至明,猶不能勝。有這些時間,我本可以飲美酒,賞美景,睡美人,想多快活就能多快活,而我竟拒絕了這些快活,傻傻地選擇了受苦,我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們百姓?在我之前的歷朝歷代,你們過的都是些什麼日子?最早的西周春秋,連打仗都不讓你們老百姓去,覺得你們這些賤民,只能耕種畜牧,根本不配擁有為國而戰的榮譽,後來到了戰國,他們見讓你們送死是好的,這才慢慢將你們送上戰場。長久以來,你們都在被侮辱被損害,富者田連阡陌,驕奢淫逸,而你們卻貧無立錐之地,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一想到你們的境遇,我幾乎每次都要嘆息流涕。如今我當了皇帝,有了改變這種不公正的權力,我什麼都替你們想到了,解放奴婢,分給你們田地,又免費借給你們錢糧,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能做到這些?而我做到了,並且是在你們沒有開口要求的情況下就主動給了你們這些,你們可曾想過我為此所承受的壓力?你們沒有,你們也不關心,你們甚至連自己也不關心。那些權貴地主就懂得關心自己,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紛紛起來反對我,阻止我,而你們呢?我以為你們會站出來為我歡呼,給我繼續前行的鼓舞,然而你們沒有,你們屁也沒有一個,只是可恥地沉默著。我應允了你們一個光明的天堂,你們不要,反而甘心活在黑暗的地獄,你們究竟是不知好歹,還是奴性愚昧?

王莽單方面咒罵著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然而,他高居在廟堂之上,又怎能聽到百姓們真正的心聲?老百姓雖然人數眾多,卻是絕對的弱勢群體,如狼似虎的官吏們,擁有隨意欺負他們的權力,俚語曰:州縣符,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王莽哪怕有浩瀚如江海的恩澤,等到了老百姓這裡,最多也就剩下一滴兩滴,其餘的則流進了一層層官吏們的荷包里,王莽又沒有順風耳、千里眼這樣的特異功能,不可能監督到每個人,逐一進行糾正。因此,王莽的詔書雖然是無比的美意,但老百姓的境況並無任何改善,該被侮辱的照樣被侮辱,該被損害的照樣被損害,甚至比以前更加悲慘。

在王莽的想法里,既然我皇帝都維護你們老百姓的利益,如果有官吏膽敢從中作梗,有我替你們撐腰,你們還怕什麼,你們大可以反抗嘛,你們為什麼不反抗?殊不知,就算王莽到時候真的肯為老百姓撐腰,老百姓們依然不會選擇反抗,一則他們本來就以善於忍受苦難而聞名於世,二則又是人性的必然結果。

博弈論里有一種「自願者困境」,即在一個群體之中,率先採取行動的人將會喪失一切,而讓其他人得益,但是,如果群體中的所有人都維持不動的話,那麼最後大家都會面臨滅頂之災。而具體到老百姓反抗官府這事上,則「自願者困境」可以改稱為「出頭鳥困境」,即老百姓們不堪官府欺壓,都希望官府完蛋,但是要讓官府完蛋,就必須有人起來反抗,而反抗官府的代價則是死亡,於是,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去當出頭鳥,為了大家的利益去送死,自己則搭順風車撿便宜。最終結果則是誰都不願用自己的性命為他人做嫁衣,大家都等著別人起來反抗,最後就變成沒有人反抗。孔子所言的「不患貧而患不均」,至此則有了新的意義,老百姓們既然都很平均地過著悲慘的生活,同時也很平均地受著官府的侮辱,於是很容易便會淪為麻木的看客,非但不抱怨自己的悲慘,甚至還學會了欣賞別人的悲慘,並從中獲取巨大的安慰。

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一路上雖然偶爾也有好事,譬如女兒國什麼的,但大部分時間裡,總還是碰到妖怪前來欺負他們。此時的師徒四人,其實也面臨著「出頭鳥困境」,打妖怪總是有危險的,最好是讓別人去搞定,自己則不出工也不出力(尤其考慮到妖怪的主要目標通常都是唐僧,三個徒弟如果都選擇觀望容忍,結果最多也就是白挨一頓揍,保命應該問題不大)。讓唐僧高念「阿彌陀佛」的是,每次妖怪一來,孫悟空都會義不容辭地主動跳出來,從而解決了這一「出頭鳥困境」。孫悟空之所以甘做出頭鳥,拋開他的本領大不論,更重要的是其餘三人都是人(豬八戒曾經也是人),而孫悟空則是猴,他沒那麼複雜和陰暗的人性。

王莽想不通的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麼老百姓們一餓肚子,就要合起伙來跟他作對?王莽這一問,雖然遠比說「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來得清醒,來得高明,但他畢竟從未挨過餓,他根本不明白飢餓帶給人的恐怖。

這世上原本什麼人都有,生旦凈末丑,豬馬雞羊狗,千人千面,不一而足。然而儘管人性變化莫測,但所有的人性,都有一個最小公約數也是唯一的公約數,那便是對食物的需求。飽腹之後,自然可以人人有一本流水的賬,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從而陷入到出頭鳥困境,然而一旦飢餓降臨,像做除法一般剔除掉所有多餘的人性,於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要吃飯,我要活下去。

被官府欺壓,儘管遭罪受氣,至少還可以暫時苟活,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成了自然。但是肚子這一餓,餓得連稱頌我皇聖明的力氣都不再有,再多餓上幾天,性命也將沒有,此時的老百姓已經別無選擇,只能成群結隊、離家出走。然而,依然要替這些善良的老百姓們辯誣,他們雖然離家出走,卻並不敢和王莽作對,他們的策略類似於甘地,非暴力、不合作,他們只是想找到屬於自己的食物,僅此而已,別無他意。

孫中山先生在《民權初步》序言中曾經慨嘆,「中國四萬萬之眾,等於一盤散沙。」而老百姓這一盤散沙,如何才能聚沙成塔,乃至於化為威力更大的沙塵暴?這裡單講民智尚未開啟的古代。如我們所知,此次王莽末年流民的興起,主要是由於持久的乾旱和蝗災,而蝗蟲本為獨居動物,生來膽小,但是一旦其後腿受到觸碰,蝗蟲就會改變原來獨來獨往的習慣,變得喜歡群居,群居多了,進而泛濫成災(資料來自網路,未必正確)。百姓身上也存在著類似蝗蟲後腿的部位,而這一部位便是胃,只有統治者掏空了百姓的胃,突破了這一容忍底線,一盤散沙的百姓才會奮起團結,齊心協力(拿蝗蟲和老百姓相比,只為議論,絕無惡意,相反,蝗蟲和老百姓堪稱對立的兩極,蝗蟲是不勞而獲,老百姓卻是勞而不獲)。換而言之,歷史上所謂的盛世亂世,無非也就是老百姓們能吃飽和能餓死的區別而已。

王莽天真地希望老百姓們能夠為了他們自己的權利抗爭,可是老百姓們到底都有哪些權利,王莽自己也說不清,兩千年來的儒家也沒說清。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聽上去冠冕堂皇,然而卻經不起較真,受累問孟夫子一句,民為重,到底有多重?計量單位是什麼,用什麼秤,怎麼稱,誰來稱?想來孟夫子大抵也只能報以怒斥:小子無狀!這重嘛,乃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

類似的漂亮話,史上多有,儒家經典上說,皇帝詔書上說,士大夫奏章上也說,但這些漂亮話通常說完算數,不能量化,更不能執行,唯一的作用,就是撫慰一下說話人那尚且殘存的良心。於是乎,仁義道德多爛然顯著於高文大冊之間,而小民終疾苦蹙然於窮檐敗壁之下。於是乎,民為重,沉於地,千人踩,萬人踏。君為輕,高在天,變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對於這些漂亮話,老百姓一開始或許還相信,但慢慢就死了心,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們將慾望壓抑到了最低,壓抑到了只剩下生存欲。《尚書·康誥》曰:「若保赤子,唯民其康乂。」在這裡,周公將百姓們比喻為嬰兒,想想也有道理,嬰兒只要吃飽喝足,就會乖乖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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