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皇二年 第四節 家事國事

王莽四子盡死,一時間傳言甚囂塵上,說王莽「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王莽本來就已經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聞此揭疤剜瘡之言,心中愈怒。然而怒歸怒,眼前的現實問題卻不得不儘早解決,那就是帝國將來由誰繼承。幸運的是,王莽的兒子還有兩個備份,當年王莽被漢哀帝貶回封國新野都鄉之時,和手下侍女們媾合,生下了兩個私生子——王興、王匡,王莽本來都快忘了還有這麼兩個兒子,如今嫡子死絕,王莽這才想起二人來,將其認祖歸宗,從新野都鄉接到長安,封王興為功修公,王匡為功建公。

一般而言,王興和王匡既然是皇帝王莽之子,理當封爵為王,為何卻只封了公爵?其實,並非是王莽吝嗇王爵,王莽也是情非得已。按照禮制等級,無論普通百姓還是帝王將相,家中地位必定是嫡長子(正妻所生長子)>嫡子(正妻所生)>庶子(妾所生)>孽子(私生子),王興和王匡乃是等級最低的私生子,身份根本上不得檯面,而王莽以習禮起家,也不敢貿然破壞禮制,將私生子的地位提升為嫡子,從而自己打自己嘴巴,況且即便他真敢,天下輿論也必將為之非議紛起,嘩然不安。因此,王莽只能先封二人為公,不敢封王,更不敢立其中一人為太子,帝國的接班人人選,於是繼續懸而未決。

接班人人選難產,更大的問題又接踵而至,那就是新朝能不能支撐到王莽交接班的時候。

四年之前,流民初起,規模都不算大,幾十人或者上百人,便是一支流民隊伍。倘若此時予以安撫,事態很容易平息下去。然而,所謂屁股決定腦袋,由於帝國官僚們的官僚習氣,耽誤了最佳的應對時機。官僚們為了政績,存著僥倖心理,一開始根本不報,以為可以矇混過關。事態擴大之後,雖然不敢不報,但又多有隱瞞,實百言十,實千言百。就這樣一層層欺騙上去,縣欺其郡,郡欺朝廷,朝廷大臣們一看報告,並不嚴重嘛,這般小事,無須驚動皇帝,於是,王莽便被蒙在了鼓裡。

等到終於驚動王莽,事態的嚴重已經可想而知。不得不承認,王莽對老百姓的愛,絕非嘴上講講,他心中確實裝著窮苦大眾,因此在接到流民報告之後,第一時間便作出批複:一律赦免,允許他們各返故鄉。

和王莽雄心勃勃的改革一樣,王莽的批複同樣未能落到實處。流民們返回故鄉之後,依然不能解決吃飯問題,加上貢稅負擔沉重,辛苦一年到頭,將所有收成全部用來繳稅,還得倒欠政府,兼以法禁繁苛,動不動就可能被判犯罪,抄家入獄,這樣一合計下來,還不如重新當流民,吃霸王餐,做自由人。更為可恨的,則是官府的所作所為:流民集中之時,力量強大,官府奈何不得。一旦解散,化整為零,官吏們則趁機報復,對分散的流民追剿堵殺,以此充作政績,邀功請賞。

於是,流民們散而復聚,不可斷絕。王莽見赦免毫無效果,不禁勃然大怒,當朝痛罵道:「剪韭剪韭斷楊柳!流民盜賊,寧有種乎?」

曾經的王莽,其見識遠不止此。作為一名優秀的政治家,理應和優秀的文學作品一樣,來自生活,高於生活。然而現在的王莽,已經沒有了生活,他所賴以依靠的,只剩下他的感覺。

然而,有感覺就會有錯覺。王莽依然主宰著帝國,但他已經不再了解他的帝國。王莽依然深愛著他的百姓,但他已經不再了解他的百姓。他獨處於宏偉的未央宮中,拍著腦袋,想著當然,人間之疾苦,民生之多艱,對於他來說是如此之遙遠。他根本無法體會流民們的悲慘處境,他只是覺得,你們這些流民,擅離家鄉,四處掠食,不知道觸犯了帝國的多少條法律,而我卻赦免你們無罪,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是如此寬宏大量、仁慈端莊,然而你們卻把我的一片好心當成驢肝肺,放著好好的良民不當,非要去四處流浪,難道你們是天生受虐狂?

王莽當朝怒罵流民,等於是給流民定了性,官吏們紛紛表態附和,陛下您德高三皇,仁過五帝,天下人有目共睹,有心共知。些許流民,非但不感激陛下的恩德,反而自甘墮落,實在是因為他們天生就是做盜賊的材料。陛下無須憂慮,螢蟲豈能撼日月之光,這些流民盜賊,不久就會自生自滅。王莽於是大悅,對這些官吏加官進爵。其餘官吏一看這架勢,當然見樣學樣,也都只報喜不報憂。

然而,四年過去了,流民們非但沒有自生自滅,規模反而越來越大,人也越聚越多,其席捲區域,包括了青州、徐州、荊州、并州、兗州、冀州、揚州,整個關東地區,都已是盜賊蜂起、流民遍地,王莽這才如夢方醒,知道受了手下那群官吏們的忽悠,這些流民原本只是國家之小疾,經過官吏們有意的誤診,硬是給活生生地耽擱成了國家之重症。

我也曾勸過王莽君,重症尚非絕症,天下事潰爛至此,你多少也應和其他皇帝那樣,先使出減膳、禱天、下罪己詔等常用套路來,以示心繫百姓、與民同憂。表面文章總歸是要做的,你不是最擅長做表面文章嗎?王莽聽完之後,背過身去,以袖掩面,號啕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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