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帝王莽 第二節 誅心者

有那麼一陣,我在長安的時候,和王莽曾經頗為熟識,甚至可以說,我是親眼看著他一步步往上爬升,而這一過程之殘忍,同樣堪稱一部《流血的仕途》。

王莽的祖父王禁,最初官居廷尉史,此時的王氏家族,頂多只能算是一個中等偏上的家族,不過很快便時來運轉,王莽的二姑媽王政君成了漢元帝劉奭的皇后,生下了漢成帝劉驁,漢成帝劉驁繼位之後,王政君順理成章變成了皇太后,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倚仗著王政君的權勢和庇蔭,王氏家族一躍成為當時的第一大家族。

然而,王莽作為王氏家族的第三代,一開始卻並沒有沾到家族多少光,他的叔伯們人人都封了侯,而他父親王曼卻因為死得早,沒有趕上趟,他這一門又人丁稀少,唯一的哥哥王永也很早便死,沒有兄弟可以互相幫襯。眼看著他的那些堂兄弟們一個個的官居要津,封拜卿、大夫、侍中、諸曹不等,門前車水馬龍,府中高朋滿座,而他卻什麼也沒落著,還是一個平頭百姓,只能成天對著寡母寡嫂,寂寥凄苦,冷冷清清。兩相一比較,王莽的心理落差不難想見:一樣是王家的種,一樣是王禁的孫子,一樣是王政君的侄兒,差距為何如此之大?王莽向來自負才能,目空四海,即使讓他和堂兄弟們享受同等待遇,他尚且不能甘心,覺得辱沒了自己,更何況如今境遇遠不如那些堂兄弟們,怎不讓他感時傷懷,悲憤莫名!

心理學家論及人生之原動力,略分三大流派,一為弗洛伊德之性動力,一為阿德勒之權力動力,一為弗蘭克爾之意義動力。這裡單講阿德勒的權力動力,阿德勒以為,人人都有自卑感,而為了對這種自卑感進行補償,人便會力求獲得承認和優越感,即追逐權力、超越自卑,人生之動力源於此,人生之目標也在於此。

而王莽正是阿德勒理論的一個典型樣本,他背靠著顯赫的王氏家族,眼看著家族中其他兄弟都可以仕宦富貴、輿馬聲色,唯獨他卻被遺忘,被冷落,活得如同一個笑柄,他於是不免自憐自卑,而他又明白,要擺脫這種自卑感,唯一的方法就是出人頭地、擁有權力。

然而,此時的王莽只是一個窮儒生,正跟著沛郡陳參學習《禮經》,追逐權力?路漫漫其修遠兮!王莽某天便來問我,你如何看待禮?王莽有問,我自然傾心以答,禮者,大體強加於人,我所不喜。其所追求者,在於集體之秩序,而非個人之幸福,諸如此類,蓋儒家之通病也。王莽又問,倘若你讀進字縫裡去,又能讀到什麼?我答道:「魯迅在字縫裡讀到『吃人』二字,我覺得猶可附註一句,那就是,吃人者吃人之餘,更有一群閑人在旁大叫:吃得好,吃得好。」王莽搖搖頭,道:「我在字縫裡讀到的,卻是『誅心』二字。」

誅心?

沒錯,誅自己的心。

我於是悚然,知道王莽打算從了,他要毀壞了自己的心,消滅了自己的欲,扭曲性靈,克己復禮!我想要衝王莽大吼,賤人,你為什麼不反抗!你為什麼自願投入這羅網,把自己變成一個機器,抹滅自己的快樂,罔顧自己的悲喜,麻木地執行那些禮儀程序?然而我終於放棄,只是問了一句:誅心之後呢?

王莽道:「誅心之後,一部《禮經》,足以取天下也。」王莽臨鏡而照,向鏡中人長揖,今日與君絕矣。他就這樣告別了自己,以一去不復返的勇氣,自今日起,無愛無恨,無怨無嗔,誅心而後禮。此情此景,彷彿浮士德與魔鬼之交易,看得我不寒而慄。

自此之後,王莽彷彿變了一個人,一切唯禮是從。和他的那些堂兄弟們相比,你們奢侈,而我節儉;你們下流,而我上進;你們妻妾成群,我就老婆一個;你們童奴千百,我就事必躬親;你們舞鄭女,作倡優,我偏讀經傳,思無邪。王莽又侍奉寡母寡嫂,終日無倦,撫養亡兄之子,愛逾親生,同時在外廣交賢人名士,標榜唱和。數年間,王莽名聲漸起,人多稱頌,王莽的叔伯們看在眼裡,彷彿於淤泥中見不染,開始對王莽暗暗留意。

王莽對叔伯們也著力巴結,其恭順孝敬,比親生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是從來都和老年人聊不到一塊去的,王莽本來也是如此,但自從誅心之後,功力大增,很快就把王家的叔伯們哄得服服帖帖,都覺得王莽這孩子可人意。而王莽又並非單會拍馬屁而已,他是確有才能,無論國事家事,皆坐而能言,言則必中,起而能行,行則有度。他那些叔伯們都是玩弄政治的老手,早就在物色家族接班人,以便將家族權力傳承下去,而在王家第三代里點來點去,覺得還是王莽最為出挑,既有才又孝順又有品節,於是雖然未曾明說,心中卻已達成共識,將王莽內定為王家未來的接班人。

當時是漢成帝在位(漢成帝後世之名,主要來自他的艷福,即寵幸趙飛燕姐妹。想當年明明是趙飛燕姐妹傍他,後世他卻要傍著趙飛燕姐妹,這才能被後人記起,世事轉燭,風水輪流,可發一嘆),朝政大權都掌控在王莽的大伯父——大將軍王鳳手上。適逢王鳳重病,王莽知道機會終於來了,一接到消息,就火速趕到王鳳府上,直奔病床。

然而,王莽還是來晚了一步,企圖揩死人油的不止他一個,早有一人霸佔在王鳳邊上。王莽看著這人,心裡苦笑,怎麼會忘了這一勁敵呢?那人不是別人,乃是王莽大姑媽的兒子淳于長。淳于長賴在王鳳邊上,就是不肯挪地方,淳于長心裡清楚,他雖然是王家的親戚,但畢竟不姓王,於王家始終是外人,正應該趁王鳳重病的時候好好表現表現,顯示甥舅情深,從而才有機會在王家的勢力中分得一杯好羹。

於是乎,王莽和淳于長這對勁敵,變身為王鳳的左右護法,以王鳳的病床為戰場,爭著向王鳳盡孝獻忠,誰也不肯稍加示弱,都是整夜整夜不睡,衣不解帶地前後伺候,搶著給王鳳端茶遞水、喂湯嘗葯、把屎把尿。結果害得王鳳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太過麻煩這兩位小輩,此後對於王莽和淳于長所獻的殷勤,他能拒絕的總是盡量拒絕,譬如二人問他想不想吃點東西,他寧願餓著也要搖頭,二人又問他想不想解手,他同樣寧願憋著也要搖頭,只有當二人問他,說給他找來個絕世美女,要不要快活快活的時候,他這才點頭道:「嗯,扶我起來試試。」

在王莽和淳于長的悉心呵護之下,王鳳很快越病越重,一個月之後,王鳳已是到了彌留之際,皇太后和漢成帝親自前來送行,王鳳看著王莽和淳于長,兩人守了他一個多月,都已經是蓬頭垢面,瘦弱憔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王鳳心中憐惜二人,於是對皇太后和漢成帝鄭重託孤,願致此二子以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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