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學 第五節 忘川

過了幾日,鄧禹心中仍記著仇,再度登門,從床上揪起劉秀,開口便問:「我好心,你卻成心,是何道理?」

劉秀美夢做到一半,又被吵醒,心中大恨,但看看鄧禹滿臉粉嫩兼無辜,卻也不好發作,只得和鄧禹講道理,當下說道:「你是不是覺得,像你這樣的神童,尚且天天用功,那像我這樣的笨人,更應該日夜發奮了?」

鄧禹漲紅了臉,嘟囔道:「我可沒這麼說。」但那表情,分明是對劉秀的話表示默認:不好意思,你確實比我笨!

劉秀哈哈大笑,道:「我問你,你這麼辛苦讀書,所為何來?」

鄧禹怔了一怔,答道:「當然是求學問。」

劉秀大搖其頭,道:「這話別人說,我信。你說,我不信。你讀書,只不過是為了爭強好勝,是要證明你比所有人都聰明。」

要說劉秀看人,那真是一看一個準,多年以後,正是因為天性中的爭強好勝,使鄧禹遭遇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敗,並幾乎就此一蹶不振,當然此乃後話,且按下不表。此時的鄧禹,尚未吃過虧,自然對劉秀的批評不肯服氣,以為劉秀只是妒忌,於是撇著嘴,不屑言語。

劉秀長嘆一口氣,他知道,鄧禹從小就在鮮花和掌聲中長大,優越感早已滲透於每個毛孔,在他眼中,從來都只有別人錯而自己對,因此,要想讓鄧禹轉變觀念,只能從根本上將其徹底擊潰。劉秀於是問鄧禹:「六經從何而來?」

「聖人著作。」

「聖人在著作六經之前,可曾讀過六經?」

「不曾。」

「然則聖人之意思,又從何而來?」

鄧禹遲疑間,劉秀已自答道:

「聖人之意思,無不自這世間萬物而來。道何在?無所不在。在野澤,也在鬧市;在南陽,也在長安;在愚夫,也在美人。

我之所以成心,便是要警醒於你。都說你善《詩》,《詩》三百篇,第一篇便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麼意思?你讀一萬遍也不能領會,但你看上美人一次,就全明白了。

聖人所以著六經,無非因為深情。你未經世事,不近人情,怎能求得六經真義?書齋方寸之地,怎敵河山萬里?我實在告訴你,你固守六經不放,好比是盆中之蟲,終日行繞,不離其盆中。

讀萬卷書,更須行萬里路。讀六經而不閱世事,有如買櫝還珠,入寶山而空回。縱使勤苦,也只是徒然費神傷身,有何益哉!

六經是死經,這世界才是一部活經。你前日責備於我,也是一片愛我之心,非我不聽也,我豈不讀經哉,我讀活經是矣!」

鄧禹真後悔自己不該來,非但沒討回公道,反多挨了一番教訓,意色間不免怏怏。劉秀知道鄧禹心中委屈,於是笑道:「且隨我到河邊。」鄧禹連連搖頭,去河邊做甚,又陪你看美人?不去,不去。劉秀輕踢鄧禹一腳:「叫你去你就去,哪來這許多廢話?」

到了河邊,劉秀指著河水,問鄧禹道:「看這水,你想到什麼?」

鄧禹猶豫片刻,試探答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劉秀打斷鄧禹:「我不問孔子,問你。」

鄧禹一時語塞,心想,水就是水唄。劉秀道:「水,天下之至柔弱也,所以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燃;所以依地而流,隨勢而變,或邅回川穀之間,或滔騰大荒之野。」

鄧禹迷茫地望著劉秀,不知他意在何處。劉秀步入正題,昂聲道:「我就是這水!你看這水,雖然此刻在這河道中躊躇打轉,不進不退,殊不知其志向固已遠大,而它也必將抵達。」

「有多遠大?」

劉秀遙指東方,有不可方物之概,傲然道:「大江,滄海!」

鄧禹默然良久,失神嘆道:「聽說劉兄在舂陵之時,終日飛鷹走馬,遊俠浪蕩,並無特異過人之處,但我族兄鄧晨對你評價之高,卻更在令兄劉伯升之上,許曰:舂陵劉氏,一枝獨秀。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聽聞劉兄之言,始信族兄鄧晨所言非虛。劉兄之才,殆天授乎?!」

劉秀大樂,鄧禹這孩子,盡說實話,拍拍鄧禹的頭,低調,低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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