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學 第三節 哀太學

太學正式開課之後,沒過幾天,劉秀便徹底失瞭望,甚至有了退學之想。原來所謂的最高學府,不過如此而已。

首先是對教師的失望。太學不同於今天的大學,太學的教師,並不分教授、副教授、講師這麼些級別,而是一律稱為博士。博士們的教材共有六種,即我們所熟知的六經——《易》、《尚書》、《詩》、《禮》、《春秋》、《樂經》。

劉秀和他長兄劉縯一樣,主修《尚書》這部中國最古老之書。本來,無論《尚書》還是其餘五經,通讀一遍原文,最多三四日工夫,細讀一遍,也不過半個月而已。然而,太學生在太學裡,一經動輒需要讀上數年。難道,太學是故意要多騙些學生的學費?

不然!太學生非但不需要付學費,而且還享有免除賦役的特權。要是那時候的教育也實行產業化的話,出於贏利的考慮,則應該巴不得這幫學生越快畢業越好。可見,問題並不是出在學費上,而是因為,一經確實必須讀上數年。

博士們所教的,太學生所讀的,除了經文之外,還有附生於經文的註疏。這些註疏,便構成所謂的經學,經過一代又一代解經者的添加增補,已經變得無比煩瑣複雜,成為一座座龐大的迷宮。

拿劉秀所學的《尚書》為例,光解釋其中的「堯典」二字,一個名叫秦延君的經師就可以講十幾萬言。也就是說,僅「堯典」兩個字,就足夠他講上一個學期。還是秦延君,解釋「曰若稽古」四個字,洋洋洒洒又是三萬多言。你說,你搞得贏嗎?

類似秦延君這樣變態的經師,比比皆是,似乎不把經文解釋得天花亂墜、雲遮霧罩,便不足以顯示其能耐。於是乎,或牽強附會,或胡編亂造,或強詞奪理,或向空而鑿。一經之說,可以多至百餘萬言。可想而知,捧著這樣的課本,學而時習之,不亦苦乎!

很顯然,這樣的教育,只能泯滅人的靈性,使其陷入經義的泥沼,雖欲求道,而離道反愈遠也。

三人行,必有我師,雖然博士處無真經可取,但依然還有同學們在,彼此耳鬢廝磨、山吹海侃之間,也未嘗不可獲益。然而,同學們卻分明也讓劉秀失望起來。

在劉秀的想像之中,太學生應該是這樣一群年輕人:他們熱血沸騰,以天下為己任;他們滿懷理想,不避利害;國有大事,鯁論間發,言侍從之所不敢言,攻台諫之所不敢攻。總之一句話,只需一小點火星,這群人馬上就能變成易燃易爆品。或許,這些太學生畢業之後,熱情漸漸耗盡,最終成為沉悶的官僚或順從的臣僕,但至少在就讀太學的時候,他們年輕過,他們張狂過,他們的太學生涯沒有枉過。

然而,自王莽當政以來,太學的這種傳統精神卻已淪喪殆盡,始作俑者,則是一個名叫哀章的傢伙。

哀章,廣漢梓潼人,素無行,好為大言,在太學裡默默混了N年,很不招人待見。然而,當機會來臨之時,哀章只幹了一件事,便徹底地發了跡。

當時,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王莽想自己當皇帝,而王莽也有這個實力自己當皇帝。無奈總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王莽只能成天憋著,憋得那是相當難受。

哀章急王莽之所急,替王莽解決了借口問題。

哀章做了一個銅匱,又分別作了一圖一書,圖名為「天帝行璽金匱圖」,書名為「赤帝行璽劉邦傳予黃帝金策書」,置入銅匱之中。圖和書的內容,顧名思義可知,乃是以漢朝開國皇帝劉邦的名義,遵從上帝的意志,將皇位傳與王莽。哀章製作停當,蓄意挑了某日黃昏,能見度低,便於裝神弄鬼,穿一襲黃衣,披頭散髮,持匱來到漢高祖劉邦廟,交付守廟的僕射,沒頭沒尾說了一句:「報於王莽知。」不待僕射反應過來,便飄然遠去。

僕射恍惚之中,以為遇見了神怪奇異,不敢怠慢,連夜上奏王莽。

王莽得報大喜,拍案叫絕。他也一直在苦苦尋找稱帝的借口,怎麼就沒想到拿劉邦來做文章呢?如果連劉邦都同意將江山相讓,那天下百姓還能有什麼閑話好講?絕了,這主意絕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莽便率領滿朝文武,浩浩蕩蕩開赴漢高祖劉邦廟,拜受金匱圖書。拜受完畢,一回宮,立馬下詔稱帝。

難道哀章就這麼做了活雷鋒?差矣,哀章早有後著。

哀章不僅替劉邦拿了讓位的主意,也替王莽拿了封官的主意。他在偽造的圖書上,開了一份名單給王莽,誰誰該做四輔,誰誰該做三公,誰誰該做四將,寫得一清二楚,而他哀章的名字,也堂而皇之地摻入其中。

王莽要坐實金匱圖書確為神授,因此,就算知道哀章心中的小九九,也並不計較,照單全收。王莽稱帝之後,封哀章為國將,美新公,列在四輔,位居上公。

荒謬的是,哀章為了神化金匱圖書,曾特意胡亂編造了兩個人名,混入封官名單之中。這兩個名字,一為王興,一為王盛,合起來,寓意著王氏興盛。王莽一不做,二不休,連這編造出來的王興和王盛,也非要找出真人不可。這一找,找出了十多個王興和王盛,再通過占卜和相面,最終定下兩人——一個是看城門的王興,被封為衛將軍,奉新公;一個是擺攤賣餅的王盛,被封為前將軍,崇新公。

我們不難想像,哀章如此輕易的發跡,帶給太學的是怎樣的震撼和刺激。官居國將,爵封美新公,除了當皇帝之外,這幾乎是一個人可以夢想的最高位置,而哀章從一個遭人鄙夷的窮太學生,爬到這個位置,只用了一個黃昏而已。

孔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這是夫子的境界,咱不能比。對一般人來說,往往是見不賢而思齊焉。像哀章這樣,一夜暴貴,讓多少人羨慕得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下一個哀章。

而在太學這方面,也第一時間將曾經不齒的哀章列為傑出校友,廣為宣揚。可想而知,勢利的校方樹立起這樣一位榜樣,最終將導致太學生們如是思想:

投機取巧學哀章,榮華富貴做國將。

太學之風,由此衰也。太學之魂,由此喪也。

然而,像哀章這樣的發跡機會,畢竟是千年才有一回,對於普通太學生而言,較為現實的發跡途徑則是參加太學每年舉行的會試,成績優異者直接授予官職——甲科四十人為郎中,乙科二十人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補文學掌故。

兩耳不聞身外事,將青春託付於枯燥的經文,然後等待每年一次的會試,贏取一張做官的門票,在劉秀的這些同學們看來,乃是一筆合算的交易,於是甘心陷入六經的羅網,忍受註疏之冗長。反正經學只是一塊敲門磚,敲開自己的仕途和前程罷了,他們才不在乎讀的到底是六經還是《易筋經》,又或者是《玉女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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