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洪鐘華和五套領導班子的主要領導一起驅車到銅州市和鄰市的交界處迎接省委張書記。其實,正常情況下根本用不著五套班子的領導一起出動,可是誰都知道省委書記這位省級大老闆的重要性,誰都想在省委書記面前露個臉,討個好,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讓誰來也不好,洪鐘華索性不加管制,誰願意來誰就來,倒也能顯示出銅州市五套班子對省委張書記的尊敬和歡迎。

天太熱,省委張書記的車還沒有到,領導們誰也不下車,都躲在車裡吹空調。洪鐘華也沒有下車,為了消磨時間,就跟司馬達閑聊。司馬達趁機給洪鐘華詳細彙報了李桂香的病因病情,描繪了她家裡的貧困狀況。洪鐘華聽過以後也非常同情,更覺得不好意思,雖然當時是出於好心,卻也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壞事,多虧李桂香的病情不重,如果真的鬧出大病來,還真不好交代。這真應了那句話,好人當不得,好事做不得,好心有不得。心裡這樣想著,嘴上還得鼓勵司馬達:「你做得很好啊,就應該這樣,即便她不是因為我們得了病,我們遇上了,知道了,能幫助就應該幫助,助人為樂嘛。」

司馬達說:「洪書記,你還真說對了,助人真是很能為樂,這兩天幫著她們跑前跑後我就覺得很快樂。你不知道,李桂香的那個女兒叫小燕,真聰明,窮人家的孩子懂事,學習也好,說起話來像個小大人似的,我都說不過她。」

洪鐘華說:「抽時間我也去看看她們,唉,在我們這座城市,像李桂香這種城市貧民還很多,他們需要黨和政府的關懷和幫助,我們做得還很不夠啊。還有很多人剛剛脫貧,一場病、孩子一考上學就又返貧了。」

司馬達說:「特別是四五十歲的國有企業職工,一下崗就完了,那麼大年齡了再找工作、再創業都非常困難,這樣真的很不公平。」司馬達說到這兒,想起了在原籍苦苦掙扎的哥哥,所以憤憤不已,話說得也有些凄楚。

洪鐘華內心承認司馬達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不能表態支持他,畢竟這不能代表主流思想,多多少少似乎還有點對現實不滿的意思,所以,洪鐘華選擇了沉默。

司馬達說:「洪書記,你聽說過『百千萬工程』嗎?」

洪鐘華搖搖頭:「沒有啊,什麼意思?」

司馬達說:「這是財政局的人說的,如果我們市的公車減少一半,公款吃喝減少一半,一年省下來的費用就能修建一百所希望小學,建設一千個高檔公共廁所,解決一萬個下崗失業工人的就業問題,這就叫『百千萬工程』。」

洪鐘華無言對答,因為司馬達說的都是事實,有些事情洪鐘華比司馬達更清楚,但是作為市委書記聽到這些的時候他只能沉默,因為他自己也是這眾多事實中的一個構成元素。過去很多習以為常的現象在「百千萬工程」的對照下,就像揭去了蓋子的王八裸露出來的軀體,那麼醜陋、噁心。洪鐘華不得不閉上眼睛,他不好意思看司馬達那張年輕單純的臉。

電話響了,是市委秘書長來的,報告說張書記的車馬上就要到了。洪鐘華連忙從車裡鑽了出來,在這同時別的車裡的領導們也紛紛從各自的車裡鑽了出來,其中有市長萬魯生、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常務副市長、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等等各種各樣有資格參與這種活動的人。放在過去,大家各自乘車來迎接省委張書記洪鐘華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妥,可是剛剛聽了司馬達的議論之後,越看這些人這些車越覺得彆扭,既然是集體行動,為什麼就不能共同乘坐一台旅行車,非要每個人都乘坐自己的專車前來呢?這不又是腐化的一種現實表現嗎?洪鐘華仍然無話可說,因為他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外面的世界跟車裡的環境簡直就是兩極,車裡涼爽得讓人聯想到初春,外面的酷熱讓人覺得活像在烤爐中煎熬,雖然是迎接省委張書記這樣的盛事,領導們也沒辦法西裝革履,都穿著T恤衫、單襯衣仍然難以適應外面的酷熱。司機們紛紛找出陽傘給領導遮陽,司馬達也從車裡鑽出來,給洪鐘華撐起了陽傘,洪鐘華拒絕了:「別遮了,見見陽光消毒除臭,你回到車裡等我。」然後朝萬魯生走了過去,「老萬,怕晒黑啊?」

萬魯生有點不好意思,對司機說:「去去去,別這樣,我又不是娘兒們。」

洪鐘華對萬魯生的司機說:「你去給各位領導說一聲,就說我說的,請大家晒晒太陽,忍耐一會兒,張書記的車馬上就要到了,張書記看到我們每個人都有司機專門撐著遮陽傘像什麼樣子?」

萬魯生的司機跑著去通知了,片刻之後,領導們的司機紛紛收起了陽傘,回到了車上。領導們站在烈日下面,片刻一個個大汗淋漓,活像剛剛從桑拿浴房裡鑽出來。公路邊上有一片小樹林,市人大主任首先發現,跑了過去朝其他官員們招手:「過來啊,這裡有陰涼,別在大太陽下面曬著,小心中暑。」

各位領導便紛紛朝那片小樹林里集中,洪鐘華也跟了過去,樹陰下,涼風陣陣,讓人覺得格外舒爽。萬魯生說:「真舒服啊,這自然界的小涼風比空調還好啊。」

洪鐘華說:「如果你剛剛從空調車裡鑽出來,就感覺不到這種舒服,就是因為你剛才曬了一陣太陽,現在才能感覺到這種自然的涼爽。」

萬魯生說:「還是書記,啥事情都能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是哲學啊。」

洪鐘華瞠視著他,極力想分辨這是不花錢賺感情,還是譏刺嘲諷。萬魯生哈哈一笑說:「書記,你別那麼看我,我不是諷刺你,是真的佩服你,剛才我就有這種感覺,就是說不出來,結果你一下就說到我的心坎上了。」

其他領導裝作享受風涼、觀賞風景,好像對書記、市長的對話毫無興趣,實則都豎直了耳朵等著聽洪鐘華怎麼應付,洪鐘華也哈哈一笑說:「那就再給你說一段,什麼叫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是因為他生在福中,所以才不知道福啊。」

萬魯生讓他給繞住了,眨巴著眼睛琢磨了半會兒,對了其他領導說:「你們大家聽聽,洪書記這句話可不怎麼樣了吧?車軲轆話,沒哲理。」

市政協主席反駁道:「萬市長錯也,這句話才是最富有哲理的,那首蘇軾的哲理詩《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說的就是這個境界啊。」

萬魯生湊趣:「嗯,有道理,不過啊,你們都當哲學家,我老老實實當打工的……」

正說著秘書長又發過來緊急情報:「張書記的車已經到了,你們人呢?我怎麼看不見?」

市委秘書長代表市五套班子到前方迎接張書記,坐了一台警車在張書記的車前面開路,此時已經到了銅州地界,只看到馬路邊上停了一大溜黑車,卻不見一個領導下車恭候,急了,也顧不上像過去那麼一板一眼地表示對書記尊敬了,話說得就像在訓斥下級。

洪鐘華連忙招呼大夥:「快快快,別舒服了,張書記到了,趕緊走。」於是銅州市的領導同志從小樹林里蜂擁而出,活像突然躥出來一幫劫道的,朝公路拚命奔去。這些平日里養尊處優、四平八穩的領導真的遇到急事兒奔跑起來速度還真不含糊,儘管一個個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面紅耳赤,卻沒有一個掉隊的,等大家在馬路邊上聚齊的時候,張書記乘坐的旅行車已經越過了「銅州人民歡迎你」的大牌坊。省委張書記座車前面有一台警車,是銅州市委秘書長帶去給省委張書記開道的。秘書長坐的那台警車看到市裡主要領導們聚集在公路邊上,就緩緩靠邊停了下來,後面張書記的車也跟著停了下來。洪鐘華帶著領導班子成員們一擁而上歡迎省委書記。張書記從車上下來,後面跟著陪同的省委秘書長和張書記的秘書,還有兩三個省委的工作人員,洪鐘華注意到,張書記下車以後,並沒有人給他打傘遮陽,心裡暗暗慶幸,如果這陣兒銅州市的領導們每人身後有一個司機給打傘遮陽,那就丟大人了。

張書記跟所有在場的人一一握手,態度和藹,一再感謝大家頂著酷熱前來迎接自己。張書記的臉色比電視里常見到的黑了許多,可能是下來視察曬的,但是精神非常好,情緒也非常好,儘管天氣酷熱,臉上已經滲出汗水,還是堅持跟到場的每一位銅州市領導親切握手。會面握手之後,張書記就把洪鐘華和萬魯生邀到了自己的車上,說是邊走邊聊,聽聽銅州市的情況。洪鐘華長期在本省工作,跟張書記打交道比較多,也比較自然。萬魯生這位從外省空降過來的幹部跟張書記生疏,省委書記邀他上車,便有點受寵若驚,上車的時候腿軟,跨台階腳沒有邁到位,絆了一跤,前撲的時候本能地伸手抓撓著力之處,一把抓到了洪鐘華的褲腰帶上,多虧洪鐘華系的真皮褲腰帶夠結實,總算沒讓萬魯生當場把他的褲子給扒了。

張書記的車在前面走,銅州市各位領導帶來的座駕急忙緊緊跟隨其後,長長一串黑壓壓的轎車跟在中型旅行車後面怎麼看也像一支送葬的隊伍。省委秘書長一個勁給洪鐘華使眼色,表情活像色鬼在酒吧里泡妞。洪鐘華讓省委秘書長弄得犯暈,不知道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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